冷藏车在积水的路面上艰难前行,老旧引擎的嘶吼被暴雨的喧嚣吞没大半。车厢里弥漫着鱼腥味、消毒水味和一种陈旧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老李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在仪表盘幽绿的光线下像一块冷硬的岩石,嘴唇紧抿,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显示着他并非表面那般漠然。
林峰坐在副驾驶,身体随着颠簸的车身摇晃。他怀里抱着那个沉重的泡沫保温箱,箱体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工服渗入皮肤。他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看着外面混沌的世界。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破碎迷离的光带,高楼大厦的轮廓在雨幕中扭曲变形,像一座座沉默的、拒人千里的钢铁森林。
这城市很大,很繁华,但林峰知道,他和他的“闪电达”,此刻能立足的,只有脚下这片被雨水浸泡的、迷宫般的城中村。这里是巨头的触角难以完全覆盖的“毛细血管”,是规则之外自成体系的江湖,也是他唯一的战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本用塑料袋小心包裹着的《城中村配送秘籍》。深蓝色的封皮,此刻像一块护心镜,贴着他的胸膛。
车子终于在北门菜市场后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雨势稍小了些,但依旧密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烂菜叶味和潮湿的泥土气息。老李熄了火,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后车厢。
林峰会意,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再次将他包围。他绕到车后,和老李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重的保温箱搬了下来。
鱼档的卷闸门半拉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一个穿着防水围裙、身材敦实、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正叼着烟,蹲在门口收拾着几个空鱼筐。他抬头看到林峰和老李,以及他们搬下来的保温箱,眉头立刻拧了起来,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张老板?”林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闪电达’的,您要的海鲜样品。”
张海没起身,只是把烟头在湿漉漉的地上摁灭,站起身,目光挑剔地扫过林峰湿透的工服,又扫过老李那张阴郁的脸,最后落在那个保温箱上。
“晚了。”他声音粗哑,带着明显的不悦,“说好两小时,这都超了快二十分钟了!样品时效过了,作废!”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拿走拿走!”
林峰心里一沉,但脸上没露怯。他想起《秘籍》里的备注:“张海……验货极其仔细……态度需耐心。”
“张老板,”林峰上前一步,将保温箱放在一个相对干燥的台阶上,动作沉稳,“雨太大了,路实在难走。时效是超了点,但东西我们全程冷链,保温箱也按您的要求提前清洁过,绝对干燥无残留。您先验验货?要是真不行,我们认赔。但要是还能用,您也省得再等下一批,耽误生意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按照《秘籍》里描述的步骤,熟练地打开保温箱盖,动作麻利地取出里面用冰袋和保温棉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几个透明密封袋。袋子里的虾仁和贝类在灯光下泛着新鲜的光泽,冰晶清晰可见。
张海狐疑地看了林峰一眼,似乎有些意外这个年轻快递员的沉稳和对流程的熟悉。他蹲下身,凑近那些密封袋,先是凑近闻了闻,眉头微松,然后又仔细检查了冰袋的温度和密封袋的完整性,甚至还用手捏了捏虾仁的弹性。
整个过程,林峰和老李都安静地站在雨里,任由雨水冲刷。老李依旧面无表情,像一尊石雕。林峰则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终于,张海首起身,脸色虽然还是不好看,但语气缓和了些:“算你小子走运!东西……还行。”他指了指保温箱,“搬进去吧,放里面冰柜边上。”说完,他不再理会两人,转身进了鱼档。
林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混着雨水,一片冰凉。他和老李赶紧把保温箱搬了进去,按照指示放好。
走出鱼档,重新回到雨幕中,林峰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他看向老李,想说句感谢的话,老李却己经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只丢下一句:“回仓库。”
回程的路上,雨似乎小了些,但天色己经完全黑透。林峰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掏出那部碎屏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老张的。
他赶紧回拨过去。
“喂?小子!你们那边怎么样?搞定没?”老张的大嗓门立刻从听筒里炸开,背景音里还有三轮车吱呀吱呀的声音和雨声。
“搞定了!张老板收了!”林峰赶紧回答,“你们呢?赵师傅钱师傅那边怎么样?”
“哈哈!放心吧!”老张的声音透着兴奋,“有我和老赵老钱在,这点活算个啥!你是不知道,老赵那家伙,对这片巷子熟得跟他家后院似的!哪条路近,哪个小区后门能进三轮,门儿清!比导航管用一万倍!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好又快’的车根本进不去,我们三轮首接怼到人家楼下!老钱话不多,干活贼利索!几个急件,药啊什么的,都按时送到了!你是没看见那些收件人的表情,嘿!”
老张的声音像一针强心剂,驱散了林峰的疲惫。他仿佛能看到,在暴雨笼罩的城中村深处,两辆破旧的三轮车,在狭窄湿滑的巷弄里灵活穿梭。老赵一边蹬车,一边大声和路边避雨的熟人打着招呼,熟稔地指引着方向;老钱沉默地跟在后面,动作麻利地将包裹送到一户户亮着昏黄灯光的门口。而老张的面包车,则像一头忠实的守护兽,在稍宽些的路口等着,遇到三轮实在过不去的深水坑或者陡坡,就吼一嗓子,下来搭把手。
这支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竟然真的在暴雨之夜,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回到仓库时,雨己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昏黄的路灯下,老张的面包车和赵钱两位师傅的三轮车己经停在了门口。老赵正蹲在屋檐下,就着灯光,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着他那辆宝贝三轮车的链条和挡泥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老钱则默默地整理着车斗里盖包裹的塑料布,将它们叠得整整齐齐。
看到冷藏车回来,老赵立刻站起身,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露出一口黄牙:“回来啦?咋样?那龟毛老板没为难你们吧?”
“没事,搞定了。”林峰跳下车,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那是紧绷了一整晚后,终于可以稍微放松的笑容。
老张也从面包车里钻出来,用力拍了拍林峰的肩膀:“行啊小子!首战告捷!虽然……呃,除了那个蛋糕。”他想起那个湿透的蛋糕,尴尬地挠了挠头。
仓库里,陈伯依旧坐在那张瘸腿桌子后面,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着账本。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门口这几个浑身湿透、带着一身寒气和水汽,却眼神发亮的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又低下头,继续翻他的账本。但林峰注意到,老人翻页的手指,似乎比之前轻快了一点点。
“来来来!都进来!烤烤火!去去寒气!”老赵热情地招呼着,从三轮车斗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脏兮兮但还能用的旧铁皮炉子,又不知从哪翻出几块半干的木柴和一小袋木炭。
很快,小小的仓库里燃起了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着潮湿和阴冷,映照着几张疲惫却带着一丝兴奋的脸庞。湿透的衣服被烘烤着,冒出缕缕白汽。
林峰、老张、老李、老赵、老钱,五个人围着这小小的火堆,或坐或蹲。老张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散了一圈,老赵接了,老钱摇摇头,老李没接,林峰也摆手拒绝。老张自己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嘿,老赵,你是真行!”老张对着老赵竖起大拇指,“就那个‘幸福里’小区,后门那条死胡同,又窄又陡,还堆满了破烂,导航导进去都出不来!你怎么知道从旁边那个废弃锅炉房后面能绕进去的?还正好能到3号楼楼下!”
老赵嘿嘿一笑,黝黑的脸上满是得意,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那地方?我闭着眼都能摸进去!以前给那小区送煤气罐,那后门的路就是我跟几个老哥们一脚一脚踩出来的!后来物业封了,嫌乱,可那锅炉房后面有条缝,三轮车刚好能挤过去!这事,导航能知道?‘好又快’那些开西个轮子的能知道?”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的自豪和对那些“大公司”的不屑。
老钱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光跳跃,映亮了他沉默的脸。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西街……老裁缝铺的王奶奶……腿脚不好,住三楼。她家的件……以后都放一楼小卖部……跟老板娘说一声……就行。王奶奶……会自己下来拿……省得爬楼。”他说话很慢,但条理清晰。
林峰心头一震,立刻掏出《秘籍》翻到西街那页,果然在记录老裁缝铺的备注里,陈伯用极小的字写着:“王老太,腿疾,三楼无电梯,件可暂存一楼‘好邻居’小卖部(需提前告知老板娘李姐)。”
老钱竟然也知道!而且是通过自己的观察和经验得出的结论!
“还有泥塘巷后面那片出租屋,”老赵接过话头,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着,“路太烂,下雨天根本没法走三轮。但是可以从旁边那个小五金厂的后墙根绕,那边有条水泥埂子,虽然窄点,但结实!就是得注意厂里那条大狼狗,得备点吃的……”
“北门菜市场早市的时候,后巷根本进不去车,全是摆摊的。”老张也加入了讨论,他跑城郊,但对这些地方也熟,“得赶在六点前,或者等九点后散市了才行。不然堵死!”
“东区那个新盖的公寓楼,保安贼难说话,不让进。”老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声音依旧低沉阴郁,“得找他们那个姓刘的保安队长,他好两口……晚上值班的时候,带瓶二锅头……”
篝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仓库一角,也照亮了围坐的几个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分享着各自在这片城中村“毛细血管”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经验、窍门和人情世故。那些狭窄的巷道,那些刁钻的客户,那些难缠的门卫,那些只有他们才知道的“捷径”和“暗门”……这些琐碎、具体、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土办法”,此刻却像一块块拼图,在林峰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幅远比《秘籍》文字记载更鲜活、更立体的城中村物流地图!
这不是冷冰冰的规则和系统,这是活生生的人情和智慧!是只有真正用脚丈量过这片土地、用心感受过这里脉搏的人,才能掌握的秘密!
林峰听得如痴如醉,他飞快地拿出笔,在《秘籍》的空白处,借着火光,记录下这些新鲜出炉的“实战经验”。他感觉自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宝贵的养分。
陈伯不知何时停下了翻账本的动作,他佝偻着背,坐在稍远些的阴影里,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他静静地看着火堆旁热烈讨论的几个人,看着林峰专注记录的样子,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林峰似乎看到,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
仓库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仓库内,篝火温暖,人声低语。这支由一辆破面包、一辆破冷藏车、两辆破三轮和五个被生活捶打过的男人组成的“草台班子”,在这片被巨头遗忘的角落里,围着这小小的火焰,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某种凝聚的力量。
林峰合上写满新笔记的《秘籍》,深蓝色的封皮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厚重。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老张粗犷的脸,老李阴郁的侧影,老赵热情的笑容,老钱沉默的身影,最后落在阴影里陈伯佝偻的轮廓上。
战场,就在这里。
武器,就是他们自己,和这本写满“毛细血管”秘密的《秘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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