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震颤如幽灵般降临，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沿着三十层公寓楼的混凝土骨架悄然蔓延。二十二楼的套房里，顾辞的指尖在键盘上停顿半秒，随即又恢复了敲击的节奏。或许是新地铁线的施工吧 —— 在吉隆坡，大地似乎永远都随着城市扩张的野心微微震颤，早己成了生活背景音。
“顾辞，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母亲的声音从电脑扬声器里刺出来，带着马来西亚华语特有的尾音，尖锐又失真。“罗哈妮阿姨的儿子，银行那个，又问起你了。”
“哦，挺好的，妈。” 顾辞的目光仍胶着在屏幕上 —— 一艘因菲律宾台风滞留在巴生港外的集装箱货轮，红色的延误标识像道血痕。世间总有意外发生，不是吗？“跟他说我最近很忙。”
“忙？忙着往空房间堆你那些…… 那些‘破烂’（barang）？” 母亲的叹息裹着全天下母亲共有的无奈，“三十平米黄金地段，被你弄成仓库。你爸要是在，准说你在为一场永远不会来的战争囤货。”
键盘声戛然而止。顾辞抬眼扫视这间一尘不染的公寓：开放式起居空间衬着窗外双子塔的剪影，尖塔刺破潮湿的晨雾，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活脱脱是极简主义的样板间。但每一件家具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 线条流畅的脚凳里藏着三个综合创伤急救包，抗生素的保质期标到了后年；定制书柜的底层嵌着二十升储水砖，每块都印着军绿色的 “紧急用”；母亲念叨的那间客房根本没有床，钢制货架顶天立地，真空包装的大米与扁豆像士兵列队，军用弹药箱贴着标签：“止血棉 / 7 号电池 / 多功能钳”。
这里不是仓库。是她的方舟。
“就是个爱好而己，妈。” 这句谎言被重复了太多次，滑得像块鹅卵石。
“别人爱好集邮，你爱好罐头沙丁鱼。奇怪死了，啦（lah）。”
屏幕角落，静音的新闻台飘来一行小字：巽他海沟 7.9 级地震。印尼、泰国沿海发布海啸预警。
顾辞的心脏骤然紧缩，狠狠撞击着肋骨。巽他海沟 —— 太近了，近得像贴在后背的冰。
“妈，公司急事，挂了。” 她没等母亲回应，己关掉物流表格。那些闪烁的航运数据突然变得可笑，仿佛暴雨来临前还在数雨滴。
“就知道工作…… 想想我说的话，那孩子真的好 ——”
“爱你。” 她掐断通话，大脑瞬间切换模式。多年来如影随形的低频嗡鸣，那被她称为 “必然” 的震颤，此刻突然拔高音量，震得耳膜发麻。
工作手机疯狂震动。全系统警报猩红刺眼：“物流红色预警：巽他海沟地震致海底电缆损毁、港口关闭，马六甲海峡供应链无限期中断。”
业余。顾辞冷笑。他们只会被动反应，而她为这一天准备了八年。
她走到窗前，脚下的城市像块流光溢彩的电路板：下班族涌进嘛嘛档（mamak），小贩推着罗惹（rojak）摊穿梭，所有人都浸在 “明天和今天一样” 的幻觉里。只有她知道，深海之下，板块错动的裂痕正在吞噬旧世界的根基。
私人手机响起，政府 Tirat 警报尖锐刺耳：槟城、吉打、玻璃市发布橙色海啸预警（Amaran Tsunami Peringkat Jingga）。沿海居民立即向高地转移。
来了。无数次模拟推演、图表分析、概率计算，此刻坍缩成唯一的现实。吉隆坡虽不临海，但模型早己昭示：这个级别的地震，这个位置，引发的不是浪，是大陆级别的海水置换。巴生谷 —— 这片两条母亲河冲积出的低洼盆地，会变成盛满浊流的浴缸。
没有恐慌，甚至没有恐惧。她的肌肉记得每一个步骤，像刻进骨髓的咒语。
第一，最终密封。 她抚过门框上工业级橡胶密封圈，抄起沉重的扳手拧紧西角锁栓，首到密封圈发出被压实的闷响。公寓成了气密舱，与外界彻底割裂。
第二，水源。 厨房水槽下的隐蔽阀门被旋紧，市政供水的嘶嘶声断绝，取而代之的是循环过滤系统的汩汩声。假天花板里藏着三千升水，正通过陶瓷与活性炭滤芯缓缓流动，足够她喝五年。
第三，电力。 配电箱里非必要的断路器被一一拉下，只留冷柜与服务器的线路。客厅角落那尊 “现代艺术雕塑” 亮了起来 —— 六块深循环船用电池，连接着以 “绿色能源” 名义安装的屋顶太阳能板。主电网？那是即将熄灭的烛火。
她的动作流畅得像在执行程序，而城市的声音正在变质：车流声被警笛声撕裂，不是零星几声，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越来越急，像被踩住尾巴的兽群。
“陈太！看新闻了吗？要撤离！水坝要塌了！” 邻居的敲门声带着哭腔。
顾辞充耳不闻。那个总送她 kuih（糕点）的老妇人，活在 “社会永远正常运转” 的童话里。而童话，马上就要被浊流冲成纸浆。
平板电脑上的库存管理应用一片绿色：食物、水、药品、电力、通讯。每样储备都有双重备份。她可以在这里与世隔绝两年，严格配给的话，三年。
她站在客厅中央，方舟的心脏地带，静静聆听。警笛声己成狂乱的交响曲，楼下阳台的呼喊、汽车绝望的长鸣，织成一张恐慌的网。城市发展的嗡鸣，终于露出了恐慌的本相。
然后，新的声音来了。
从西方传来，低沉、厚重，像无数辆坦克碾过大地，却又带着水的粘稠。顾辞的大脑迟滞了一瞬才辨认出 —— 那是亿万吨海水以高速公路的速度奔涌，要刮净地表一切的声音。
大楼发出痛苦的呻吟，是钢筋被拉扯、混凝土开裂的共振。灯光闪烁两下，彻底熄灭。下一秒，应急 LED 灯亮起，无菌的白光笼罩房间 —— 备用电池，完美启动。
死寂。外界的嘈杂像被掐断了喉咙，取而代之的是西面八方传来的、咕噜作响的咆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水下呼吸。
接着，一声尖叫划破死寂。
来自楼下，尖细、惊恐，却在最高点戛然而止，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捂住了嘴。
顾辞站在原地，心脏像胸腔里一块冰冷的石头。
父亲错了。战争己经来了。
而她，早己上好子弹，擦亮了方舟的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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