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禄子的效率很高，或者说，他对死亡的恐惧转化成了前所未有的行动力。
当天傍晚，他就带着两个小太监，送来了一整筐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丝碳。
那种炭色泽银白，质地坚硬，燃烧时无烟无味，是宫中只有得宠的主位娘娘才能享用的好东西。
他还送来了一个崭新的铜制火盆，以及一应俱全的火钳火折子。
做完这一切，他连头都不敢抬，只是哆哆嗦嗦地禀报，说饭食稍后就会由专人送来，保证是热的。
李薇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忙碌。
她的沉默，在小禄子等人看来，比任何呵斥都要可怕。
很快，热腾腾的饭菜被送了过来。
一碗晶莹的白米饭，一碟清炒的时蔬，还有一小碗泛着油花的肉羹。
虽然简单，但对于己经数日不知肉味的李薇来说，这无异于山珍海味。
她吃得很慢，很仔细，将每一粒米饭都送入口中，感受着食物带来的热量和力量一点点地重新充盈着她虚弱的身体。
温暖的炭火在屋子里安静地燃烧着，驱散了盘踞己久的阴冷和潮气。
吃饱之后，一种久违的舒适感包裹了她。
身体的危机暂时解除，精神上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但她没有立刻休息。
她坐在温暖的火盆边，闭上了眼睛。
那个从死老鼠脑海中读取到的、混乱而短暂的画面，需要被重新梳理。
她强迫自己的意识沉静下来，如同一个外科医生在手术前调整自己的状态。
然后，她开始在脑海中回放那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再一次，她的视角变得低矮，世界变得巨大而陌生。
她“看”到了小禄子那张谄媚又贪婪的脸，他正对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点头哈腰。
那个身影很高，比小禄子要高出一个头。
因为老鼠的视角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所以那个人的面容始终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但李薇这一次的目的，不是要看清他的脸。
她开始像分析案发现场一样，分析这个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
那个人穿着深色的衣袍，料子是上好的贡缎，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能看到隐约的暗纹，绝非普通宫人能够穿戴。
一只手从袍袖中伸出，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递给了小禄子。
那只手很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是男人的手。
李薇在心中做出了第一个判断。
那个人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哑耳语，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男性的声音。
第二个判断成立。
指使小禄子下毒的，是一个身份不低的男人。
这与沈鸢记忆中那些后宫女人的争斗模式完全不同。
是谁？
是哪个皇子，还是某个与太傅府有仇的朝臣？
沈鸢的记忆里，并没有与人结下如此死仇的男性角色。
皇帝？
他若想让她死，只需一道白绫或是一杯毒酒，根本无需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李薇的眉头微微皱起。
线索太少，无法构成有效的推理链。
她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重放着那个交接毒药的瞬间。
就像在海量的监控录像中，寻找那一帧稍纵即逝的破绽。
突然，她的精神高度集中。
就在那个男人将毒药包递给小禄子，即将收回手的那一刹那。
一个极细微的动作发生了。
男人宽大的袖袍，似乎不经意地挂到了旁边墙壁上凸起的一块砖石。
一个极小的、泛着温润光泽的东西，从他的腰间悄无声息地滑落。
那个东西很小，掉在地上时只发出了一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轻响。
老鼠的注意力被那个掉落的物体吸引了过去。
因此，在它的记忆里，留下了那个物体一瞬间的清晰影像。
那个男人显然也立刻发觉了，他迅速弯腰，用袍袖遮挡着，将那个东西捡了起来，动作快得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不是李薇这种经过专业训练、对细节有着偏执追求的人，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这零点几秒内发生的事情。
就是它！
李薇的意识猛地从记忆画面中抽离出来。
她睁开眼，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她立刻闭上眼，将全部的精神力都集中在那一帧的画面上。
她将画面放大，再放大，过滤掉周围所有无关的背景。
那个物体的影像，在她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块玉。
一块白玉，质地细腻，油润光洁，隐约能看到内部的絮状纹理。
它不是一块完整的玉佩，而是一个残缺的角。
看那断裂处的痕迹，应该是从一块更大的长方形玉佩上磕碰下来的。
而最关键的，是那个玉角上雕刻的花纹。
那不是常见的龙凤或是祥云，也不是君子比德的松竹梅。
那是一种极其繁复而独特的卷草纹。
纹路的走势飘逸灵动，但在卷草的叶梢末端，却巧妙地勾勒出了一片极小的、形似羽毛的图案。
这种纹样，李薇可以肯定，在沈鸢所有关于宫中配饰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
它不是任何一位皇子、嫔妃或是重臣的标志性纹饰。
它很特殊。
特殊，就意味着可追溯。
李薇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胸腔中因为激动而加速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下来。
她找到了。
找到了指向那个藏在幕后、想要她性命的黑手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线索。
一枚玉角。
一个身份尊贵，却又刻意隐藏自己身份的男人。
他为什么要杀一个己经被打入冷宫、毫无威胁的弃妃？
是因为沈鸢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还是因为太傅府的倒台，背后另有隐情？
无数的疑问在李薇的脑海中盘旋。
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她目前的力量，还不足以去撼动任何一个潜在的敌人。
她需要做的，是牢牢记住这个花纹，将它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然后，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总有一天，她会找到这枚玉佩的主人。
她会亲手将这枚玉角，还给他。
李薇伸出自己的手，在温暖的火光下静静地看着。
这双手，能触摸死亡，能揭示真相。
现在，它又多了一个新的目标。
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更是为了，揪出那个躲在暗处，妄图操纵她命运的执棋者。
她要让他知道，他选错了棋子。
也进错了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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