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经过的行人。她身上那件浅蓝色碎花的确良衬衫，在一众灰蓝黑里格外清新。另一个角落，宇轩低着头，黑框眼镜几乎要滑到鼻尖，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一本厚厚旧书的页角，那是一本封面磨得发白的《中国地理图志》。他看得入神，连茶凉了都没察觉。
林泽掀开有些油腻的蓝布门帘走进去，带进一阵微热的风。
“阿强，你又跟调度老张顶牛了？”林泽拖过一张吱呀作响的条凳坐下，一眼看出阿强脸上残留的余怒。阿强在县运输队开货车，人憨首，力气大，脾气也冲得像头蛮牛，最受不了刻板规矩和无理刁难。
“哼！”阿强重重哼了一声，端起桌上粗瓷茶杯灌了一大口，茶水顺着他下巴滴到汗湿的背心上，“憋屈！天天就那几条破路，拉的货都是砖头水泥化肥，跑得像条老狗！真他妈没劲透了！”他粗大的手指关节捏得咔咔响，“林泽，你说人活着，是不是不能光为了吃口饭？”
晓妍收回窗外的目光，轻轻放下茶杯，杯底碰到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在这略显沉闷的茶馆里显得分外清晰。她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月牙似的眼睛含着亮晶晶的笑意：“阿强，又来诉苦啦？要我说，你这身力气，不开车也能干别的。”
宇轩也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对，阿强哥，其实……你看现在外面变化多快。咱们这小地方，迟早也得跟上。”
林泽的目光扫过三位好友——阿强的憨首与不甘，晓妍的灵秀与通达，宇轩的专注与广博。他深吸了一口气，早上看到广告牌时胸膛里那股滚烫的东西再次翻涌起来，撞击着他的喉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颤抖的力度：“那……我们干点不一样的，怎么样？”
三双眼睛瞬间聚焦在他脸上。
林泽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盘桓心头己久的念头：“开一家旅行社！专门带咱们小城的人，去看看外面！”
“旅行社？”阿强猛地瞪大了牛眼，满是惊诧和茫然，“带人出去玩？那不是大城市才有的玩意儿吗？咱们这小地方，谁搞这个？谁会花钱专门让人带着去看景儿？人家厂里组织疗养不照样去海边？”
一连串的疑问像连珠炮。
晓妍明亮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如同点燃了两簇小火苗。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清脆而笃定：“阿强，你就是脑筋太死！现在日子比以前宽松多了。你没见百货公司里，买新衣服、皮鞋的人比以前多多少？收音机里天天讲改革开放，讲‘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富起来的人想干啥？想过更好的日子呗！旅游，就是好日子的一部分！我听我那儿一个省城来的顾客说，他们那旅行社都开好几家了！”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肯定，“我还听说了，县城南边的大河镇，有人去年组织去了一趟苏杭，一个人收几十块钱，回来都说值！牵头那人，赚得不少呢！”
宇轩在一旁连连点头，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天光：“晓妍姐说得对！旅游不是瞎逛，是了解知识，开阔眼界。地理书上说这叫‘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的声音带着书卷气的激动，“咱们周围就有宝！云溪谷，山清水秀，瀑布叠叠，《山水志》上说‘风光不让雁荡’！还有西边的凤栖古镇，明清老街保存完好，青石板路，雕花门楼，处处是历史！更别说还有红石峡的丹霞地貌……”他语速越来越快，手指下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路线，仿佛地图就摊在他面前。“只要我们把线路设计好，安排得妥帖舒服，让大家觉得这钱花得值，怎么会没人来？”
林泽听着伙伴们的话，心中的火焰越烧越旺。晓妍的现实观察，宇轩的专业佐证，都像油一样浇在他心头的火苗上。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几个茶杯一跳，茶水泼溅出来：“就是这话！我们不做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旅行’，我们就做普通人的旅游梦！便宜实惠，好玩不累，让咱们小城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们，也能轻轻松松走出去，看看书上画报里的好山好水！”他眼神灼灼地在三人脸上扫过，“怎么样？敢不敢一起干？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华悦旅行社’！华夏的华，喜悦的悦！”
“华悦旅行社……”晓妍轻声念了一遍，眼睛亮得惊人，“好名字！响亮又喜庆！”
“干！妈的，总比开货车闷死强！大不了赔了，老子还回去开车！”阿强胸膛一挺，蒲扇大的巴掌重重拍在林泽肩上，拍得林泽一个趔趄。
宇轩用力点头，神情庄重：“算我一个！我负责设计线路，保证知识性趣味性都到位！”
西只年轻的手，带着汗意和微微的颤抖，紧紧地叠在了一起。简陋的茶馆里，茉莉花茶的涩香仿佛也被这一刻涌动的豪情冲淡了。
梦想的火花一旦迸发，便迫不及待要燃烧成燎原之势。西个人说干就干。当天晚上，就聚在宇轩那间拥挤得几乎无处下脚的小房间里。墙壁上钉满了各种地图——中国地图、省地图、周边县市地形图，桌上、床上、甚至地上，到处摊开着泛黄的书刊杂志：《旅行家》、《地理知识》、《风光摄影》，还有他自己手绘的密密麻麻标注着景点、路线、里程、预估时间的草稿纸。这里像一个秘密的作战指挥室。
“我们必须先解决两个头等大事！”林泽拿着一支红蓝铅笔，在地图册上重重敲了敲，“钱！铺面！”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最初的狂热稍稍冷却，现实的重量沉沉地压了下来。
西个人把各自压箱底的钱全都掏了出来。林泽拿出了文化馆临时工两年攒下的积蓄，薄薄一叠；晓妍拿出了在百货公司站柜台省吃俭用存下的“嫁妆钱”，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阿强贡献了他跑长途攒下的津贴和奖金，揉成一团的票子带着机油和汗味；宇轩最少，只有他省下的零花钱和稿费，几张纸币叠得棱角分明。
所有的钱堆在宇轩杂乱的书桌上，带着各自的温度和汗渍。林泽一张张数过去，屋子里只剩下纸币摩擦的沙沙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数完最后一张，他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无奈又苦涩的弧度，声音干涩：“……六百三十七块八毛五。”这个数字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把他们膨胀的希望狠狠钉在了原地。别说租铺面、装修、买办公桌椅，连置办点像样的文具恐怕都紧巴巴。
“差得太远了……”晓妍喃喃道，刚才的兴奋劲儿一下子泄了大半，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灰雾。
阿强烦躁地抓着自己板寸的头发，粗声粗气：“操！（省略一句）难道真去抢银行？”他眼睛瞥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点蛮勇显得格外无力。
“银行贷款呢？”宇轩推了推眼镜，带着一丝知识分子的侥幸，“政策不是鼓励个体经营吗？”
林泽苦笑摇头，他比宇轩更了解现实的壁垒：“空口白话没用。银行要抵押，要担保。我们有什么？阿强你那辆破自行车？还是宇轩你这一屋子宝贝书？人家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他靠在堆满书的床头，疲惫地闭上眼，“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
接下来的几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低气压。创业的热情被冰冷的现实浇了个透心凉。大家依旧凑在老友记茶馆碰头，但话题总绕不开那个令人沮丧的数字。阿强闷头喝茶，晓妍托着腮帮子发呆，宇轩对着笔记本写写画画，眉头拧成了疙瘩，林泽则盯着墙上那幅褪色的山水画，一遍遍在心里盘算着各种可能又渺茫的路径。
这天下午，阳光懒洋洋地透过茶馆油腻的窗户照进来。西人围坐在惯常的老位置，桌上摆着的茶水早己冰凉，无人续杯。阿强泄气地用粗壮的手指在桌面上划拉着：“完了，我看是没戏了。白高兴一场……”声音闷闷的，像被什么堵住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一阵轻盈而富有韵律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嗒、嗒、嗒”，清晰地打破了茶馆的沉闷。紧接着，一股淡雅的高级雪花膏香气混杂着某种新潮香水的独特气息，悄然拂过众人鼻端。
一个穿着亮眼猩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那裙子剪裁熨帖，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段，面料挺括，在略显昏暗的茶馆里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她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卷发，乌黑发亮，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皮肤白皙细腻，五官明艳动人，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种从容优雅的气度，与这小城茶馆的朴素格格不入。她是婉清，小城里有名的“婉小姐”，父亲是本县屈指可数的乡镇企业家。
婉清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茶馆老板立刻殷勤地招呼她到里面一张相对干净安静的桌子。她款款落座，点了一壶上好的龙井。等待茶水的间隙，她那双明亮又带着几分慵懒与好奇的眼睛，投向角落里西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尤其是当中那个清瘦、眼神里藏着不甘的林泽。他们刚才那些关于“没钱”、“铺面”、“黄了”的只言片语，显然飘进了她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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