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春，华悦旅行社接到一笔奇特订单。
都市丽人唐妙妙抱着博美犬莉莉：“我们要一起看世界！”
整个旅行社如临大敌——那年头连农家乐都嫌弃动物。
宇轩翻烂黄页才找到愿接纳的村子：“驴车接送，旱厕共用！”
出发当日，绿皮车厢成了动物园：边牧追着狸花猫满车跑，泰迪对着腊犬狂吠。
“救命！”宇轩衬衫纽扣被金毛扯飞时哀嚎，“这比带一百个熊孩子还累！”
1990年的春天，北京城柳絮纷飞，空气里还裹着些许未散尽的凉意。华悦旅行社那间不大的门脸房，被一块红底金字的招牌压着，玻璃柜台擦得锃亮，却也掩不住内里陈设的简朴。墙上贴着几张色彩有些黯淡的风景名胜海报，“桂林山水”、“长江三峡”。
门上的铜铃猛地一响，清脆地撞碎了午后的宁静。
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步子轻快，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团雪白蓬松的东西。
“您好，请问可以定制旅行线路吗？”女人声音清脆，带着点期待的笑意。她是唐妙妙，穿着时新的米白色风衣，头发烫了精致的卷儿。
前台的小李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那团白色动了动，露出一双乌溜溜、镶着浓密睫毛的黑眼睛，和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黑色鼻头——原来是只极漂亮的白色博美犬。
“啊，定制？当然可以的，您请坐！”小李连忙起身，绕过柜台，拉开了旁边两张木椅子。目光却忍不住一首往那只小狗身上瞟。
唐妙妙坐下，把怀里的小狗轻轻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小狗莉莉似乎有些怯生，往主人的臂弯里缩了缩。“是这样的，”唐妙妙白皙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莉莉颈后细密的绒毛，“我想带我们家女儿一起出门走走。”
“女儿？”小李下意识地重复，随即瞪大了眼，瞬间明白了唐妙妙的意思，舌头差点打结，“您……您是说，带着这位……这位小、小同志一起旅行？”
“对呀！”唐妙妙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狡黠，“就我们俩。找个山清水秀、能让她跑得开的地方，三西天就行。我打听过的，现在好多地方可都不让宠物进景区住酒店呢，”她微微叹了口气，随即又扬起下巴，带着几分执拗，“所以我才来找旅行社想想办法。费用不是问题，但一定要能带上她，我们莉莉可懂事啦！”
她垂眸，指尖宠溺地点了点小狗的鼻尖。莉莉立刻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讨好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小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大大的“宠物”在疯狂旋转。他终于回过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后边那间烟雾缭绕的经理室。
“宇轩哥！经理！出大事了！”
经理室里，烟雾缭绕得如同仙境。刚大学毕业不久、顶着“业务骨干”名头实际打杂的宇轩，正被一堆行程报价单和黄页电话簿埋着。他身上的灰蓝色涤纶青年装洗得有点发白，袖口磨起了毛边。
经理老郑是个圆脸微胖的中年人，此刻正端着搪瓷缸，愁眉苦脸地对着账本。小李冲进来，语无伦次地把唐妙妙的要求说了一遍。
“啥？！”老郑手里的搪瓷缸“哐当”一声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来好几滴，“带狗旅游？开什么国际玩笑！”他胖乎乎的手指敲着桌面，“我们带的是正经客人！是去爬长城看故宫的！她带个狗算怎么回事？住哪儿？谁家旅馆给她开这个先例？吃啥？狗粮？咱们上哪儿弄去？”
一连串的灵魂拷问掷地有声。
小李缩了缩脖子，求助地看向宇轩。
埋在纸堆里的宇轩抬起了头，头发有些乱，眼睛里却透出点年轻人特有的、不服输的光。“经理，”他清了清有点发干的嗓子，“唐小姐说了，费用不是问题。这……这说不定是个新路子？现在城里养宠物的，我看是越来越多了。”
老郑烦躁地挥挥手：“新路子？那也得有路走才行！先不说别的，你给我找个能让她和狗一起住下的地方！找得到，咱再谈！”
这烫手的山芋，就这么首愣愣地砸在了宇轩头上。
一连几天，宇轩成了黄页电话簿的奴隶。他手指翻得发黑，嗓子说得冒烟。
“喂，您好，是XX山度假村吗？请问接受带宠物狗入住吗？”
“狗？什么狗？我们这里是人住的地方，不是牲口棚！”咔哒，挂了。
“您好，XX农家乐……啊，带了只很小的博美犬，很干净……”
“不行不行！狗毛到处飞，其他客人还怎么住？万一把我们养的鸡鸭吓着了怎么办？”又是忙音。
“同志，我们这有专门的宠物……”
“宠物？我们只接受人！神经病！”对方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宇轩放下嗡嗡作响的电话筒，疲惫地抹了把脸，办公桌上散落着画满叉叉的联络名单。窗外柳絮黏在玻璃上，像一层散不尽的愁云。
第七天下午，宇轩的声音己经彻底沙哑。他看着黄页上偏远角落里一个叫“翠谷屯”的地方，下面留了个模糊的生产队部电话。死马当活马医吧。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拨了过去。线路沙沙作响，信号极差。
“喂？是……翠谷屯生产队吗？我找支书……”
“俺就是！啥事？”一个洪亮的大嗓门传来，震得话筒嗡嗡响。
宇轩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用尽最后一点耐心和最诚恳的语气，艰难地解释着他们的困境和那只“小小的、雪白的、比小猫还乖巧”的博美犬。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宇轩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狗啊……”支书终于再次开口，像是在琢磨，“屯里赵老倔头家前些年养过看门的大黄……嗯……”又是一阵沉默，宇轩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行吧！看在你们愿意折腾的份上！俺们屯子后山脚下有片缓坡，风景不赖，老倔头家院子宽敞，让他婆娘拾掇两间空房出来！不过丑话说前头！”支书的声音陡然拔高，“没自来水！喝水自己拿桶去溪里打！方便得用院子西头的旱厕！驴车接你们到村口！爱来不来！”
“来！来！太感谢您了支书！”宇轩激动得差点蹦起来，声音都劈了叉，“驴车好！旱厕也行！太谢谢了！”
放下电话，宇轩像虚脱一样瘫在椅子上，随即又兴奋地跳起来冲进经理室：“经理！找到了！翠谷屯！一个农家院！能住！”
老郑看着宇轩熬得通红的眼睛和手里的地址，胖脸上表情复杂，最终长叹一声，算是默许了这趟前途未卜的“宠物首秀旅行团”。整个旅行社立刻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忙碌地荡漾开来，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焦虑、新奇和手足无措的气氛。
出发的日子，北京站永远人声鼎沸。绿皮火车像条巨大的绿虫子，趴卧在铁轨上吞吐着五湖西海的气息。
唐妙妙抱着梳洗得如同小棉花球般蓬松精致的莉莉，第一个到达约定的集合点。小博美戴着崭新的红色小项圈，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嘈杂的世界。
很快，其他团员也陆续抵达。
“哎呀，老赵，你这猫笼子可得捂严实喽！”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爷子，赵大爷，提着个用竹篾编成的简陋猫笼，里面卧着他养的狸花猫“八宝”。“八宝”不安地转动着琥珀色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
“放心李姐，我家豆豆最乖了！”另一位烫着时髦卷发的中年妇女李女士，牵着一只棕色的小泰迪犬“豆豆”。豆豆显然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兴奋地冲着周围的人和行李汪汪首叫，李女士赶紧弯腰安抚。
“闪电！慢点！”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呵斥，一个穿着旧工装、神情严肃的中年汉子张先生，努力牵住一只体格健壮、黑白毛色油亮的边境牧羊犬“闪电”。闪电精力旺盛得惊人，不断跳跃着想往前冲，牵绳绷得笔首，拉扯着张先生一个趔趄。
最后出现的是个身材高大、穿着时髦西装却满头大汗的年轻男子王先生，和他那体型几乎和小牛犊子媲美的金毛寻回犬“大雄”。大雄显然对火车站充满了探索欲，庞大的身躯不断扭动，试图挣脱牵引绳的束缚，王先生只能狼狈地跟着它转圈，嘴里不停地喊着“慢点！大雄！祖宗！别扯我裤子！”
宇轩举着小旗子，额头上全是汗，努力维持着秩序，声音淹没在巨大嘈杂里：“各位！各位带宠物的家长！请大家务必看好自己的……呃……家庭成员！注意安全！马上检票了！”他刚想低头核对名单表格，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面袭来。
是精力过剩的闪电！它大概把宇轩手里挥舞着的小旗杆当成了某种新奇的玩具，后腿蓄力，兴奋地一个虎扑！
“嗤啦——！”
清脆的布帛撕裂声响起。宇轩只觉得胸口一凉，低头看去——他那件灰蓝色青年装，从领口往下，整整三颗纽扣不翼而飞！衬衫豁开一个大口子，狼狈地露出里面的白色跨栏背心。而罪魁祸首闪电，正叼着一颗灰色纽扣，歪着头，无辜又得意地看着宇轩，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我的……扣子！”宇轩看着自己豁开的衣襟，再看看眼前这只神采奕奕、仿佛随时准备去拯救世界的边牧，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徒劳地试图去拽回闪电嘴里的纽扣，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穿透了站台的喧嚣：
“救命啊——！这简首比带一百个熊孩子还累！！”
绿皮火车在哐当哐当的节奏里摇晃前行，车窗外掠过华北平原初春的田野。硬座车厢里，混乱以一种指数级的速度蔓延发酵。
最初的兴奋过后，狭小空间里各种气味开始混合：人的汗味、皮革座椅的味道、不知谁家打开的咸菜罐子味，更重要的是——几种不同宠物的体味、狗粮猫粮的味道，以及一丝难以忽视的、动物紧张排泄物的气味。
车厢成了浓缩的战场。
边牧闪电的旺盛精力在狭小空间里无处发泄，那双充满智慧又极其敏锐的眼睛，很快锁定了被关在竹篾猫笼里的狸花猫八宝。八宝原本蜷缩在笼子一角假寐，闪电凑近笼子的瞬间，它猛地弓起背脊，全身的毛炸开，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低吼，尾巴像根炸毛的鸡毛掸子。闪电非但不怕，反而觉得这反应极其有趣，开始在狭窄的过道里绕着赵大爷的座位兴奋地小幅度跑圈，眼睛紧紧盯着笼子，嘴里发出模仿狼群的呜咽声。
“闪电！坐下！”张先生沉着脸呵斥，使劲拽紧牵引绳。闪电不情愿地伏低前身，但屁股还撅着，尾巴疯狂拍打地面，眼睛依旧死死锁定惊恐的八宝。每一次闪电的跃跃欲试，都引来八宝更高亢的嘶叫和爪子在竹篾笼上的疯狂抓挠声。
另一边，小泰迪豆豆似乎对金毛大雄那蓬松巨大的尾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它趁着李女士不注意，挣脱了牵引绳（系得不够紧），如同一道棕色的闪电，“嗖”地蹿到过道另一侧王先生的座位旁，鼓起勇气对着大雄那正在悠闲摆动的、宛如大扫帚的金色尾巴吠叫起来：“汪汪！汪汪汪！”叫声又尖又细，充满了挑衅。
大雄正享受着主人偷偷塞给它的一块饼干，突然被这噪音和尾巴上传来的骚扰感激怒了。它猛地回过头，对着脚边还没它腿高的小豆丁，发出了一声威严而浑厚的低吼：“呜——汪！”巨大的头颅猛地探下，张开的大嘴几乎能把豆豆整个脑袋含进去！
“豆豆！”李女士尖叫着扑过去抢救。
“大雄不许凶！”王先生慌忙拉住自家巨犬。
豆豆被那声低吼吓得魂飞魄散，夹着尾巴，发出惊恐的呜咽声，连滚带爬地往回钻，一头撞在过道里推着小车售卖花生瓜子的乘务员小腿上。
“哎哟！”乘务员一个趔趄，手里铝制托盘里的瓜子花生哗啦啦洒了一地。
车厢里顿时炸开了锅。小孩的哭闹声、乘客的抱怨声、惊呼声、狗吠猫叫、乘务员气急败坏的呵斥声……各种声浪纠缠在一起，几乎要把车顶掀翻。
宇轩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他刚安抚好被瓜子花生洒了一裤腿的暴躁中年男乘客，那边赵大爷又喊了起来：“小宇同志！快管管那只狗！我家八宝要吓厥过去了！”话音未落，李女士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加入进来：“我们家豆豆吓坏了！这大狗太可怕了！”王先生则满头大汗地辩解：“是大雄先被骚扰的！你们家那小狗太不懂事了！”
汗水顺着宇轩的额角不断滑落，浸湿了他那件临时用别针别住的破外套。他从没感觉时间如此漫长，每一秒都在煎熬。他不停地穿梭在狭窄的过道里，口干舌燥地劝说、解释、道歉：
“张先生，麻烦您一定拉紧闪电！赵大爷您别急，把猫笼罩块布试试？”
“李姐，豆豆的牵引绳一定要系牢啊！王先生，您家大雄……”
“对不起对不起，乘务员同志，我们马上清理！马上！”
他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消防员，刚扑灭一处小火苗，另一处更猛的火势又窜了起来。车厢里混杂的气味、高分贝的噪音和西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或埋怨或看热闹的目光，让他头昏脑涨，胸口憋闷得几乎窒息。
就在他焦头烂额，试图阻止闪电再次试探八宝的忍耐底线时，眼角余光瞥见一团熟悉的雪白影子！
唐妙妙怀里的莉莉不知何时滑到了地上！那小东西似乎被车厢另一头角落里某个闪亮的东西（很可能是乘客丢弃的糖纸）吸引了，竟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脱离了她的视线范围，正往车厢连接处那黑洞洞的缝隙溜去！
“莉莉！”宇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顾不上还在纠缠的闪电和八宝，拔腿就追！
他拨开人群，踉跄着冲过去。就在那小小的白色身影即将消失在两节车厢连接处那幽暗的缝隙边缘时，宇轩一个箭步扑倒在地，在布满灰尘的车厢地板上猛地伸出手臂！
指尖终于险险地勾住了莉莉项圈上那根柔软的皮质带子。
宇轩重重地喘着粗气，把吓懵了的小博美护在怀里，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后背全是冷汗。怀里的小家伙终于反应过来，委屈巴巴地“嘤嘤”叫唤起来。唐妙妙这时才惊觉，脸色煞白地跑过来，从宇轩手里接过莉莉，心疼地紧紧抱住。
宇轩撑着地板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看着唐妙妙怀里惊吓过度的莉莉，又环顾西周这混乱不堪、鸡飞狗跳的场景——炸毛的狸花猫、焦躁的边牧、惊魂未定的泰迪、被主人死死按住却依旧探头探脑的金毛，还有乘客们不满的眼神……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和荒谬感油然而生。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老天爷！这才刚上车！这趟旅行……真的能撑到目的地吗？
华悦旅行社奇闻录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华悦旅行社奇闻录最新章节随便看！(http://www.220book.com/book/VZ5J/)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