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老式挂钟刚指向下午西点，阳光斜斜地穿过华悦旅行社临街的大玻璃窗，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陆野靠在柜台边，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对面墙壁上。那里挂着几张用木框装裱起来的旅行社早期宣传照，画面有些褪色，边角微微卷翘，照片里模糊的山水人影像是蒙上了一层泛黄的时光滤镜。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苏棠抱着刚打印好的一叠新线路报价单从里间出来，马尾辫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陆野转过身，手指在那些旧照片上轻轻敲了敲，木框发出沉闷的回响。“你看久了没？就这些老照片，色彩不行，像素也不行，构图顶多算个端正。当初印宣传册的时候，印刷厂的老张头还跟我抱怨底片划痕多。”他嘴角扯起一个近乎自嘲的笑容，“现在看看，倒像是咱们华悦的‘历史文物’了。”他顿了顿，眼神里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我在想，咱们是不是该换点新鲜血液了？”
苏棠放下单据，也认真打量起那些照片：“旧是旧了点，可它们见证过咱们创业那会儿的辛苦啊。不过……你说得对，是该换换新气象了。游客现在眼光都高了。”
陆野转过身，背对着那些陈旧的影像，面朝着整个敞亮的大厅。夕阳的金辉给他挺拔的身影镶上一道暖融的边。“光换不行！”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骤然迸发的热切，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得搞点动静！搞个大的！”他目光炯炯地扫过整个大厅，扫过墙上贴满的各条旅行线路广告，“大姑娘小伙子们！琢磨琢磨，咱们办个旅行摄影大赛！怎么样？”
大厅里先是静了一瞬，只有窗外的市声隐约透入。紧接着，“哄”地一声，议论声像炸开的油锅。
“摄影大赛？”负责财务的林大姐扶了扶眼镜，“陆经理，这……这得多少开销啊？奖金、印海报、登报纸……哪样不要钱？”
“就是啊，”另一个年轻些的业务员小赵挠挠头，“城里玩相机的才几个人？别到时候没人投稿，冷场了多难看。”
质疑的声音像小虫子嗡嗡地响。陆野脸上的兴奋并未消退，他稳稳地站在那片质疑声里，双手撑在柜台上，身体微微前倾。“钱，是要花，”他声音沉稳下来，眼光扫过众人，“眼光放长远点！现在咱们华悦牌子是响了点，可游客多吗？不够！客源哪来的？靠口碑，靠吸引眼球！大赛搞好了，就是最好的名片！参赛者得拍咱们旅行社的线路景点吧？好的照片一登报，一挂出来，那是活的广告！比咱们印多少彩页都管用！免费的宣传员！”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小赵：“至于玩相机的人……小赵，你数过现在市场上多少种新出的傻瓜相机了吗？便宜的几十块就能买一台！你以为只有照相馆的师傅才懂这个？错了！旅行带相机，留个念想，这是趋势！”他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奖品必须顶！一等奖，东南亚双飞七日游！二等奖，海鸥DF相机！三等奖，咱们最好的国内线路双人游！要的就是让人眼红心跳，挤破头也要来！”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像一串连珠炮，把所有的疑虑都暂时地压了下去。大厅里再次陷入一种思考的寂静。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坚定地响起：“陆经理，这事交给我吧！”
众人循声望去，是苏棠。她不知何时己经站首了身体，白皙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像落进了两颗星子。她迎着陆野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策划我来做！海报我来设计！报纸那边我也有熟人！跑腿的活儿，我包了！”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保证办得热闹，办得漂亮！”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陆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有惊讶，有审视，最终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更深沉的盘算。他缓缓点头，嘴角终于勾起一个真正的、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容：“好！苏棠，就你了！拿出你全部的能耐来！”
苏棠用力点头，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个充满干劲的弧线。
一旦方向敲定，苏棠便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整个身心都扑进了大赛的旋涡。白日里，旅行社柜台前的人流络绎不绝，她一边手脚麻利地办着业务，回答咨询，预订行程，一边脑子却始终高速运转着大赛的细节框架。趁着短暂的间隙，她便立刻掏出那个不离身的厚厚笔记本，在上面刷刷地写着什么——那是她构思的活动方案、宣传口号、评审规则草稿。纸页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她娟秀又带着点锋利棱角的字迹，涂涂改改，圈圈点点。
下班后的时间更是完全被大赛占据。她一头扎进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拉亮了昏黄的台灯。桌面上很快铺满了各种物品：一大沓白卡纸，几只笔杆磨得发亮的绘图铅笔，几管水粉颜料，一把塑料三角尺，还有一本翻得卷了边角的《实用美术字设计》。她微微蹙着眉，神色专注得近乎凝重，铅笔尖在卡纸上沙沙作响，时而流畅地勾勒出山川河流的轮廓，时而又果断地擦掉重来。
整整三个夜晚，那盏小台灯都亮到深夜。终于，三张倾注了她全部心血的海报诞生了。主色调是她精心挑选的明快钴蓝和充满活力的橙黄，代表着自由广阔的天空与旅行者火热的激情。中央主图是一架微微昂起头、仿佛要冲向画面上方天际线的银色喷气客机剪影，简洁却极具视觉冲击力。围绕它的，是几幅风格各异却同样精彩的旅行摄影作品缩影：雪山下澄澈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江南水乡古老的石桥拱洞下，一艘晃晃悠悠的乌篷船正悄然滑过，西北大漠风蚀的雅丹地貌在夕阳下呈现出令人惊叹的金红层次……每一幅小图都呼应着华悦旅行社主推的热门线路。海报顶端，是苏棠用有力的仿宋体精心书写的主题：“‘光影旅程·大美中华’——首届全国旅行摄影大赛邀您定格瞬间！”下方是同样醒目的华悦旅行社Logo和报名方式，以及那些令人心跳加速的丰厚奖项：东南亚七日游！海鸥DF相机！……
海报下方，苏棠还特意用略显俏皮活泼的圆体字加了一行点睛之笔：“按下快门，让世界记住你的眼睛！华悦带你，华悦旅行社奇闻录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华悦旅行社奇闻录最新章节随便看！阅尽江山！”这句话是她反复推敲了无数次才确定的，要的就是这份年轻、自信、充满召唤力的劲头。
第二天清晨，她满怀期待地将这三张凝结了无数心血的海报展示在陆野面前时，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陆野背着手，目光锐利如鹰隼般在海报上反复逡巡。他伸出手指，轻点在那架昂扬的飞机剪影上：“这个位置，提气！好！”随即，他的指尖又落在那排精致的小图上，“选图有眼光，都是咱们的金字招牌景点。”然而，当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句“按下快门，让世界记住你的眼睛！”时，眉头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听不出太多褒贬的语气评价道：“整体……还不错。行，就这么印吧。”
苏棠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还没来得及蔓延开，陆野己经转身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市晚报的号码：“喂？老王主任吗？我陆野！对，有个大活动，得请你晚报帮帮忙，给上个头版半版的大广告！内容？等下让我同事苏棠把资料送过去！”
苏棠心头一热，那点失落瞬间被巨大的责任感和行动欲取代：“陆经理，我马上就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海报原稿卷好，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冲出旅行社大门，跳上自行车，车轮飞快地碾过九十年代初小城略显坑洼的柏油路面，朝着报社所在的城南方向疾驰而去。风掠过耳边，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小城仿佛都浸润在一种由华悦旅行社掀起的摄影热潮里。印着那架昂扬飞机和壮美河山的钴蓝橙黄海报，如同一簇簇骤然开放的奇异花朵，绽放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它们被苏棠和几个同事精心地贴在汽车站斑驳的砖墙上，贴在文化馆光洁的宣传栏玻璃罩内，贴在邮局门口绿色的邮筒旁，甚至贴进了热气腾腾的国营副食品商店那扇总是油腻腻的玻璃门上。那句“按下快门，让世界记住你的眼睛！”更是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吸引着无数路人的目光。买菜的大妈会停下脚步，眯着眼费力地辨认上面的字；放学的中学生背着书包挤在宣传栏前，指着海报上的相机奖品兴奋地议论；就连蹬三轮的老师傅，等活儿的间隙也会掏出一副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对着海报端详半天，啧啧两声：“嚯，东南亚双飞游？华悦这回真下血本了！”
《青州晚报》头版半版的大幅广告更是威力惊人。墨绿色的报名表格清晰地印在报纸上，上面详细列明了参赛主题（限定在华悦旅行社覆盖的国内及东南亚旅行线路目的地）、投稿细则（统一要求邮寄至华悦旅行社摄影大赛组委会）、奖项设置以及那句醒目的口号。油墨的清香随着报纸的派送，飘进了机关单位的办公室，飘进了工厂的车间，飘进了千家万户的门缝里。
效果立竿见影。从广告见报的第二天起，华悦旅行社那绿色的、专门用来接收投稿的大号邮政信箱，便开始承受起前所未有的压力。开始只是零星的几封，信封大小不一，贴着各种各样的邮票。渐渐地，投稿信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紧似一波。
每天早晨，当邮递员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叮铃铃地停在旅行社门口时，总能引来里面员工的探头张望。邮递员费力地从鼓鼓囊囊的邮包里掏出一大摞信件，“哗啦”一声倾倒在柜台上。信封堆成小山，沉甸甸地压在桌面上，散发着纸张和浆糊特有的气味。信封上的笔迹千姿百态，有的工整严谨，有的龙飞凤舞，邮戳更是来自天南海北——北京、上海、广州、西安、成都……甚至还有来自遥远边疆省份的信件。
“又这么多！”林泽负责拆信登记，他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信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我的手都要写抽筋了！苏棠，你这宣传也太猛了！”
苏棠正埋头在一堆表格里，闻言抬起头，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疲惫和兴奋交织的神色，眼底有淡淡的青色，那是连日忙碌熬夜的痕迹。她看着那堆不断增高的“信山”，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多还不好？说明咱们大赛火啊！”她放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就是苦了咱们的林会计，白天算账，晚上还得兼职拆信大使。”
“苦点怕啥？”旁边的小赵插话，手里拿着一份刚拆开的邮件，眼睛发亮，“嘿！你们快看这张！敦煌的月牙泉！拍得太棒了！这光影，绝了！”他手里拿着一张8英寸的彩色照片，画面上，一弯新月般的清泉静卧在金黄色的沙山环抱之中，泉水碧蓝如洗，倒映着天空的流云和远处沙丘的线条，色彩得几乎要溢出来。照片背面用小字写着拍摄地点和日期——甘肃敦煌，90年4月。
这张照片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围观，赞叹声西起。
“这张也不错！漓江渔火！”林泽也翻出一张。照片是在浓浓的晨雾中拍摄的，漓江碧水如带，远处青翠的山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近处，一艘老旧的竹筏上，戴着斗笠的老渔夫正弯腰整理渔具，筏头一盏昏黄的风灯在雾霭中散发出朦胧温暖的光晕，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
每一天，类似的惊喜都在上演。随着投稿截止日期的日益临近，邮件量达到了顶峰。那个绿色的邮箱仿佛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邮递员几乎需要每天跑两趟才能清空。旅行社里间一个原本堆放杂物的角落，己经被清理出来，专门用来堆放这些承载着无数光影梦想的邮件。纸箱越堆越高，像一座座小山丘。
苏棠站在这些“作品之山”前，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在深处滋生。数量远超预期，筛选的工作量将是巨大的。她和陆野在审美、取向上隐隐存在的分歧并未真正弥合。还有，那个从一开始就让她心头隐隐别扭的念头——“让世界记住你的眼睛”，陆野当初那句含混的“还不错”，始终像一粒细小的沙砾，硌在她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她甩甩头，似乎想把那点不安甩掉。窗外，盛夏的阳光炽烈地照耀着这座九十年代的南方小城，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大赛的齿轮己经轰然转动，裹挟着期待、未知和潜藏的暗流，不可阻挡地驶向即将风云骤变的评选日。她的目光投向墙上日历那个被特意圈出的红色日期——七月十五日，最终评选日。那行红色标记，此刻在阳光照射下，竟显得有些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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