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初夏，暑气刚在江南这座小城冒头。华悦旅行社临街的格子窗敞开着，却灌不进多少凉风。林泽放下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江南水乡深度游”定制行程单，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窗外那条算不上宽阔却充满烟火气的商业街。
街景如昨：国营百货商店方正的玻璃橱窗略显陈旧；邮局的绿色门脸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几个推着冰棍箱子沿街叫卖的小贩，冰坨磕碰木箱的“砰砰”声隔老远都能听见。然而，一股异样的喧嚣正蛮横地撕破这午后惯常的节奏，强行钻进华悦这方略显沉闷的小天地。
街对面，一座原本闲置了许久、门脸灰扑扑的二层小楼，此刻仿佛被打了激素，焕发出刺目的生机。巨幅的彩虹色开业横幅从二楼垂挂下来，几乎盖住了半面墙，上面斗大的金色字灼人眼球：“星辰旅行社盛大开业！感恩回馈，线路钜惠，价格最低！”
横幅下，人头攒动。崭新的店门口扎满了色彩鲜艳得近乎俗艳的气球，在微风中笨拙地摇摆。穿着崭新枣红色旗袍的礼仪小姐，笑容标准得如同画上去，分立两旁。临时搭建的小舞台铺着红地毯，音响里反复播放着节奏昂扬的喜庆音乐，鼓点敲得人心头发慌。
一个穿着笔挺藏青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正站在话筒前，意气风发。他正是霍岩，星辰旅行社的老板。他一手握着话筒，一手颇有气势地挥动着，声音洪亮，透过音响清晰地传过来：
“……我们星辰旅行社，背靠省旅游集团这棵大树！资源雄厚！渠道畅通！我们郑重承诺！同样的目的地，同标准的食宿，星辰的价格，绝对全城最低！让每一位父老乡亲，都能轻松走出家门，去看咱祖国的大好河山！”掌声和议论声瞬间炸开，像一锅烧沸的热水。
“省旅游集团？！”晓妍刚核对完一份客户资料，闻声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对面，“他们……他们怎么拿到这种资源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在这个旅行社大多还是个体承包、艰难摸索的年份，挂靠在国营大集团旗下，意味着近乎碾压性的票务、和线路垄断优势。这对根基尚浅、依靠口碑和人脉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华悦，无异于一场风暴。
阿强“哐当”一声拉开椅子站起来，魁梧的身躯像座铁塔，几步冲到窗边，粗糙的大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玻璃上，震得窗框嗡嗡作响。他浓眉倒竖，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那个红光满面的霍岩，胸腔剧烈起伏：“妈的！这姓霍的！这不是明抢吗？！专门杵在咱们对面开张，放低价，这不是存心要挤死咱们？欺人太甚！”他的声音像闷雷滚过小小的办公室，震得空气都在发抖。
林泽依旧坐在位子上，没有起身。他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得近乎凝固，紧紧锁住对面霍岩那张志得意满的笑脸，以及他身后那象征着庞然大物的“省旅游集团”招牌。那招牌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了过来。他知道，价格，这个最原始也最致命的武器，被对方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高高举起。
苏棠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忧虑的苍白：“林哥，咱们……咱们这季度的主要线路，定价可都报出去了呀……对面要是真这么低，我们……”后面的话，她没勇气说出来。
婉清坐在靠里的位置，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却空空如也。她微微蹙着眉，眼神若有所思地扫过沸腾的人群，又落回华悦内部几张写满焦虑的脸上。她没有加入愤慨或沮丧的议论，只是拿起钢笔，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眼神深处有种习惯性的冷静在沉淀。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之前还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也识趣地沉默下来。窗外星辰旅行社那边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人声，无情地穿透玻璃，变成一种尖锐的背景噪音，持续地切割着华悦内部的沉闷与焦灼。墙上的老式挂钟，“咔哒、咔哒”，每一次秒针的跳动都显得格外沉重。
突然，刺耳的“叮铃铃——”声炸响！打破了办公室内令人窒息的寂静。是林泽桌上那部黑色拨盘电话。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心头都莫名一紧。
林泽深吸一口气，抬手拿起听筒，声音尽量平稳：“您好，华悦旅行社。”
“哦，是顾老师啊，您好您好！”林泽脸上习惯性地堆起职业笑容，但很快，那笑容如同被寒风吹过的烛火，摇曳几下，迅速僵硬、凝固。他的眉头一点点拧紧，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嗯……嗯……理解理解……顾老师您太客气了……是，星辰那边是新开的，优惠力度确实大……哦，没事没事，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电话挂断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异常响亮。林泽握着听筒的手没有立刻放下，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更加分明。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把听筒放回机座，抬眼看向伙伴们，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纺织厂退休教师协会的顾老师……刚打来电话……他们那个‘七一’红色之旅的团体单……取消了。理由是……星辰那边……报价比我们低了接近三成。”
“三成？！”阿强的吼声几乎掀翻屋顶，“他们疯了吗？！还赚不赚钱了？！”
林泽没有回答阿强的咆哮，眼神沉郁地看向晓妍：“晓妍，查一下我们最近几天预约状态，特别是那些意向明确、还没最终签合同的。”
晓妍脸色一凛，立刻扑向旁边文件柜，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迅速翻出预约登记本，手指有些发抖地一行行划过那些熟悉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越往下看，她的心越往下沉，后背渐渐升起一股凉意。
“林泽哥……”晓妍抬起头，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王老板和他太太的蜜月旅行，昨天还说来签合同，今天没消息……退休干部疗养团，昨天上午还在确认细节……还有……新星机械厂那个五十人的疗休养团……”她每报出一个名字，办公室的空气就冷一分，“……这些……之前意向都非常明确的，今天一天……全都没动静了！连打电话过去问，对方都支支吾吾……”
“砰！”阿强又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跳了起来，黄绿色的茶水溅在桌面，“他娘的！挖墙角挖到老子眼皮底下来了！这生意还怎么做？！”
仿佛是为了验证晓妍的话，那部沉默了片刻的电话再次顽固地尖叫起来。“叮铃铃——叮铃铃——”声音急促得像是催命的符咒。
苏棠离得近，条件反射般抓起听筒：“您好，华悦旅……”
“什么？取消？！”苏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张科长！我们不是说好明天签合同的吗？钱副厂长亲自打的招呼……喂？喂？！”对方显然己挂断。苏棠握着听筒，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红，又瞬间煞白，眼圈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紧接着，婉清桌上的电话也响了。她拿起听筒，只听了短短十几秒，便平静地回应：“好的，李经理，我们知道了。感谢您之前的信任。”挂掉电话，她抬眼迎上林泽询问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沉重的分量：“……食品公司那个暑期亲子拓展营，两百人。刚通知，取消了。理由同样是……星辰的报价更具优势。”
短短半个下午，接连三个重量级团体订单的取消通知，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华悦每个人的心上。阿强的愤怒变成了挫败的低吼，暴躁地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困在笼中的怒兽。苏棠颓然坐回椅子，低头盯着桌面溅开的茶水渍，肩膀微微抽动。晓妍死死抓着登记本，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无措。
窗外，星辰旅行社的开业庆典喧嚣依旧。震耳欲聋的音响里换了一首更为欢快的流行歌曲。霍岩似乎正在给第一批现场签约的幸运客户发放礼品，引得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羡慕的惊呼和更热烈的掌声。那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膜，紧紧包裹住华悦这小小的空间，令人窒息。
林泽站起身，踱到窗边。他背对着众人，沉默地望着街对面那一片刺目的“红”与沸腾的“热闹”。夕阳的金辉斜射过来，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却驱不散那份沉重。他清晰地看到，几个穿着讲究、原本在华悦有过多次愉快合作记录的老客户面孔，此刻正挤在星辰门口的人群中，兴致勃勃地咨询着，脸上带着对新店低价的新奇与憧憬。他们的身影，像针一样扎眼。
华悦的根基，那些赖以生存的客户源，正在肉眼可见地流失。冰冷的危机感，如同窗外渐起的暮色，无声无息却无比迅猛地弥漫开来，彻底笼罩了这间曾经充满生气的小小旅行社。星辰旅行社开业的第一天，就成了悬在华悦头顶一把锋利而冰冷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生存还是毁灭？这个残酷的问题，被一个叫霍岩的男人和他背后那庞然大物，以最首接粗暴的方式，砸在了林泽和他年轻的团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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