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也不多解释，走回柜台后，重新拎起那个粗陶茶壶，又从旁边一个同样古朴的黑釉瓷罐里，抓出一小撮颜色更深、形状卷曲的茶叶。“老普洱，”他言简意赅，“雨寒气重，潮湿的怀抱拥抱迷途的旅人。”
湿衣服贴在身上蒸腾起的潮气混杂着粗陶碗里枸杞胖大海微甜的暖香，在茶馆里形成一种奇异的气场。雷声的余悸和奇闻轶事的震撼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漾起的涟漪还未平息，又被阿强那神来之笔的“雨打铜钱”激起了新的欢腾。
“阿强！再来一个！”
“不行不行，这不科学！让我试试！”
“轮到我了！看我的！”
那几个原本还端着架子的中年大叔也挤到了前面，挽袖子的架势像是要攻克什么技术难关。粗陶茶杯在几双不同的手里传递着，成了这场原始又充满童趣竞技的道具。“啪嗒”、“哗啦”、“噗通”的声音不绝于耳，伴随着溅起水花的轻重、铜铃响或哑的即时反馈，茶馆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失败者懊恼的拍腿声和成功者得意的欢呼交织在一起，冰冷黏腻的湿意似乎被这股蓬勃的生气驱散了不少。
晓妍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这意料之外的欢乐场景，紧绷了一路的心弦终于悄悄松弛下来。扩音器被随意地放在旁边一张落满灰尘的八仙桌上，红色的塑料外壳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她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带着陈旧木质和烟火气的独特味道，目光落回到身旁那位青衫老者身上。
老人向她示意的那撮“老普洱”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颜色深褐近黑，茶叶蜷曲紧密得像一粒粒沉睡的种子，散发着一种内敛的、与枸杞胖大海截然不同的沉郁香气。
“试试。”老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晓妍点点头，有些局促地走到柜台内侧。老人递过来一个同样粗朴、胎体厚重、内壁却己养出温润光泽的白瓷茶碗。入手冰凉细腻，与刚才喝药的粗陶碗触感天差地别。
“水要滚透，”老人指着那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铁壶，“冲下去，要快，要稳。”他用那双布满沟壑、关节粗大的手，看似随意地捏起一小撮普洱茶叶，投入晓妍手中的白瓷碗里。茶叶撞击碗壁，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晓妍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沉甸甸的白瓷碗，悬停在铁壶嘴上方。滚烫的蒸汽灼着脸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壶身蕴含的巨大热量。她的手有点抖，初入行的导游经验在这种需要静气凝神的手艺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心定，手便稳。”老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沉静的引导。
她定了定神，目光集中在茶叶上，手腕微微用力，学着老人刚才的姿态，将铁壶高高提起。一股滚烫的沸水如同银亮的瀑布，带着力量和呼啸，精准地倾泻入白瓷碗的中心。干枯蜷缩的茶叶瞬间被激荡而起，在沸水中剧烈翻滚、舒展，像是被禁锢的生命骤然苏醒。一股深沉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醇厚香气猛地爆开，迅速压过了所有杂味，充盈在晓妍的鼻端。
水注停止。白瓷碗里，原本清澈的水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浸润、晕染，从浅黄到琥珀，再到深沉的酒红。茶叶在水中沉浮舒展，姿态悠然。
老人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着柜台上一个拳头大小、圆肚短嘴的黑釉紫砂壶。
晓妍会意，小心翼翼地将白瓷碗中初绽的茶汤倒入紫砂壶中。温热的液体滑过壶壁，发出细微的“滋”声。这一步叫“洗茶”或“润茶”，唤醒茶叶，洗去尘埃和浮沫。褐红的茶汤在深色的紫砂壶里打了个转，又被缓缓倾出，落入旁边一个敞口的粗陶钵盂中，弃掉。
再次注水。这一次，水流更加平稳，温度也稍有降低。水波在碗中温柔地回旋，茶叶不再激烈翻滚，而是像沉睡的舟楫在平静的湖面上舒展身姿。香气变得内敛而绵长，不再是瞬间的爆发，而是一种悠远的、持续的回甘气息，氤氲开来，将晓妍整个人包裹其中。一种奇异的宁静感从指尖蔓延到心田，先前因暴雨、因责任、因陌生环境带来的紧绷感，如同茶叶里被洗去的浮沫，无声地褪去了。
“好香的茶！”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赞叹响起。是那个一首沉默寡言的摄影师，陆野。他不知何时己放下了相机，站到了柜台边，专注地看着晓妍的动作和碗中那汪的深红。他鼻翼微动，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纯粹的欣赏，“这香味……比刚才的厚重多了。”
老者瞥了他一眼，浑浊的目光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微微颔首：“普洱，沉得住气，耐得住冲。”这话像是说茶，又像有别的意味。
晓妍将紫砂壶里的茶汤缓缓斟入三只小巧的白瓷杯里。茶汤红浓明亮，在素白的杯壁上挂着一圈晶莹的“金圈”。她将一杯恭敬地递给老者，一杯递给陆野，自己端起最后一杯。指尖传来的温热透过薄薄的杯壁，暖意融融。
陆野没有急着喝。他端起小巧的白瓷杯，凑到鼻下，再次深深地嗅闻，仿佛要将那复杂的木质香、陈香、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都吸进肺腑里。镜头般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杯中液体流转的光泽和升腾的热气，似乎在捕捉这杯中凝固的时光。片刻后，他才浅浅啜饮一口。茶水在口中停留片刻，喉结滚动，咽下。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有一种沉浸其中的专注和满足。“好茶。”他轻声说，语气笃定，仿佛这评价经过了内心精密仪器的检测。
晓妍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一股温润的暖流滑入口腔，初入口微苦，带着一种独特的陈韵，紧接着，一股绵密的回甘便在舌尖和两颊弥漫开来，带着淡淡的甜意。这滋味复杂而深沉，带着岁月的重量，与她平时喝惯的绿茶花茶截然不同。她不懂品茶的门道，只觉得这杯茶汤下肚，一股暖意从小腹升起，渐渐蔓延至西肢百骸，驱散了骨缝里最后一丝寒气，也让她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下来。
柜台这边弥漫着静谧的茶香，而另一侧，“雨打铜钱”的挑战正进入白热化。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年轻小伙不信邪，非要挑战阿强的纪录。他学着阿强的样子扎稳马步，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檐口的水滴。“来了来了！”他一声低吼，手腕猛地一抖！
“啪！”
水花西溅，方向却完全失控，大部分劈头盖脸浇在了他自己胸前。
“噗——哈哈哈！”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哄笑，连刚才那位展示照片的旗袍阿姨都笑得用手帕掩住了嘴，眼角弯弯。
“角度！角度懂不懂！你这是给自个儿洗澡呢！”阿强抱着胳膊，笑得前仰后合，颇有些“独孤求败”的得意。
茶馆里，喧闹与宁静并存，现代的快节奏与古镇的慢时光在这一刻奇异地交融。窗外，稠密的雨帘不知何时己悄然变薄，不再是白茫茫一片令人绝望的厚重幕墙。雨声也从喧嚣的鼓点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碎吟唱，温柔地敲打着瓦片和青石板路。屋檐淌下的水线变得纤细了许多，滴滴答答，节奏舒缓，不再是危险的白色水柱。
“雨小了！”一个眼尖的游客指着窗外，惊喜地喊道。
人们纷纷涌向门口和窗边探看。果然，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了一道裂缝，透出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灰白亮色。笼罩古镇的浓重水雾正在渐渐变薄、上升，远处黛瓦白墙的轮廓如同水墨晕染开后的留白，开始重新显现。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天光，如同镶嵌在古巷中的一条条流动的银带。
“真的要停了！”人群里爆发出小小的欢呼声，带着一种熬过漫漫长夜、终见曙光的由衷喜悦。
然而，这份喜悦里很快又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这间曾庇护他们于风雨的破旧茶馆，此刻竟生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暖和留恋。老者口中惊心动魄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小薇在敦煌沙漠的奇遇仿佛就在耳边，旗袍阿姨那张泛黄的照片连接着血脉深处的记忆，阿强那一声清脆的铜铃响似乎还在梁间回荡……还有那杯温润厚重的老普洱茶的滋味，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份由陌生人意外建立起来的、微妙而珍贵的情谊。所有的声音、气味、画面和感受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如同茶馆里氤氲不散的茶烟，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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