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腊月，朔风如刀。它裹挟着西伯利亚的严寒，卷起街角冻硬了的残雪冰碴子，凶狠地抽打在北方小城的每一寸肌肤上。县城主干道旁，“华悦旅行社”褪了色的招牌在寒风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办公室那扇蒙尘的玻璃窗上，霜花恣意蔓延，凝结成一片混沌迷离的冰森林。
室内，一只锈迹斑斑的铸铁炭盆蹲在屋子中央，成了唯一的暖源。暗红的炭火在灰烬下无声地燃烧，散发出干燥的木香和微弱的辐射热。围坐在盆旁的几个人影，在昏黄的白炽灯下被拉得细长。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卷的辛辣、旧报纸的油墨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年底冲刺的紧绷感。
经理林泽，一个身形挺拔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三十岁男人，正踩着吱呀作响的旧木椅，将一条崭新的、红得有些刺目的绸带，仔细地系在办公室角落那根粗大的暖气管道上。绸带垂落，像一抹凝固的火焰，在灰扑扑的墙壁背景下异常醒目。“啪嗒”，他跳下椅子，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笃定：“今年，咱们不拼常规线路了。年关跟前，都是回家团聚的，常规团收不上人。咱们搞条‘年味旅行’专线！”他走到炭盆边，伸出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烤着，“带城里人，去真正的年味里过年！找回灶王爷还没被油烟机熏跑、鞭炮响得震天动地的那个年！”
市场部的大脑江砚舟，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疲惫，翻开了他那本堪称“百宝囊”的笔记本。那本子厚得像块砖，边缘磨得起了毛，里面粘贴着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旧报纸剪报、手绘地图、联系地址，还有各种标记。他熟练地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泛黄的铅字和粗糙的配图：“‘年味’…不是嘴皮子一碰的事。我筛了又筛，豫北的林堡社火，那场面，几十米高的老杆，‘火蹬子’踩着刀山上蹿下跳，锣鼓能敲碎骨头！皖南的徽州古村落，‘腊八祭不经舞！有没有更粗更韧的老竹子？”阿强搓着冻僵的手，在昏暗的杂货铺里跟老板磨嘴皮子。
最难的还是舞龙的道具。镇上原有的龙灯早己破败不堪。阿强寻访了好几个老篾匠，才在城郊一个快要倒闭的竹器厂仓库角落里，找到了几捆蒙尘但质地极佳的楠竹竿。他又托关系找到当年给县剧团扎过龙灯的老手艺人，好说歹说，又塞了两包“大前门”，才请动人家出山，答应带着徒弟在仓库里赶工。腊月廿五，当阿强把最后一捆沉甸甸、散发着清冽竹香的龙骨架竹竿搬进旅行社狭小的储藏室时，额头上全是汗，脸颊冻得通红，鼻尖甚至还沾着从仓库顶棚落下的雪沫子。他长长吁出一口白气，抹了把脸，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成了！舞龙的‘龙骨’，凑齐活了！”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霜花在玻璃上无声地生长。但华悦旅行社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炭火烧得正旺。打字机的咔哒声、程雪和江砚舟低声讨论的语速、林泽翻阅资料的沙沙声、以及阿强偶尔响起的洪亮嗓门，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滚烫的溪流。这溪流，正艰难而执着地，朝着那个名叫“望川”的年味源头，奋力奔涌。他们不仅要送游客去过年，更要亲手从时光的褶皱里，捞出那个热气腾腾、活色生香的春节。
腊月廿八，清晨。天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冻僵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豫东广袤的平原上。一辆崭新的、洗刷得锃亮的“黄河牌”大客车，满载着西十多位身穿厚实棉袄、戴着各色毛线帽围巾的游客，碾过冻得硬邦邦的乡间土路，卷起一阵干燥的雪尘，缓缓驶入了望川镇的地界。
仿佛穿过了一道无形的结界。甫一进镇，空气骤然变得不同。寒风似乎被镇口几株虬劲的老槐树筛去了几分凛冽，空气里飘荡着一股复杂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新劈柴的松脂香、灶塘里麦秸燃烧的焦糊味、隐隐约约油炸面食的甜香，还有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的、浓郁的年节喜庆感。
青砖灰瓦的房舍鳞次栉比，斑驳的墙面上，崭新的、鲜红欲滴的对联己经贴好，墨迹，在冬日清冽的光线下闪烁着光泽。屋檐下，一串串圆滚滚的红灯笼高悬，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狭窄的青石板路两旁，粗大的木杆上拉着长长的麻绳，上面悬挂着刚刚洗净、还在滴水的腌鱼、腊肉、香肠，在低温下凝结着晶莹的霜花，散发着的咸香。
大巴停靠在镇中心的打谷场边。车门一开，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鲜活的“年味”混合着冷空气扑面而来。早己等候多时的村民们，穿着厚厚的、带着明显浆洗痕迹的蓝布棉袄或花棉袄，脸上带着淳朴而热情的笑容，呼啦啦围了上来。领头的正是供销社退休的老主任，嗓门洪亮：“到家啦！城里来的贵客们，都下车，冻坏了吧？快进院暖和暖和！”
游客们带着新奇和些许拘谨下了车，还没等看清周围环境，就被热情的村民“认领”了。一位穿着大红底撒金碎花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别着老式银簪子的王大娘，笑呵呵地一把拉住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游客：“闺女，带着娃呢？走，去婶子家！刚炸了焦叶子，酥着呢！”说着，不由分说就把那还有些懵的孩子的小手牵了过去。
很快，散在各家各户的院落里，就响起了阵阵欢笑和略显笨拙的尝试声。在王大娘家宽敞的灶房里，巨大的面板早己铺开。白花花的面粉堆成小山，大盆里是和得光滑劲道的面团，散发着麦香。几个城里游客，包括那位年轻妈妈，正围在面板旁，跟着王大娘学包饺子。“看仔细咯，”大娘拿起一块剂子，手指翻飞，灵巧地擀成一张中间厚边缘薄的圆皮，“馅儿别贪多，多了包不住，漏了那是漏财嘞！”她用筷子夹起一团拌着翠绿韭菜和粉白肉丁的馅料，稳稳放在皮中央，“手指这么一捏褶儿，”只见她拇指食指配合，飞快地捏出一个个细密均匀、形如百褶裙边的小褶子，“捏紧喽！这褶子捏得紧实，日子才能过得瓷实，没缝没隙，顺顺当当！”说话间，一个肚大、形似元宝的饺子就立在了盖帘上。年轻妈妈小心翼翼地模仿着，包出的饺子歪歪扭扭，引得旁边的孩子咯咯首笑。灶膛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映着大娘满足的笑脸和游客们略带羞涩却无比认真的神情。窗外，不知是谁家淘气的孩子点燃了一个小鞭炮，“啪”的一声脆响，更添了几分年节的喧嚣。
腊月三十，除夕。天还未亮透，灰蓝色的晨光里，镇子己提前苏醒。按照行程，今天将是高潮迭起的一天：上午写春联、贴门神；下午全村大扫除（寓意除旧布新）；傍晚祭祖仪式；晚上则是重头戏——祠堂前的千人年夜饭和舞龙灯！负责统筹年夜饭食材的，是镇上德高望重的老鲁叔，他同时也是这次活动的主厨。
清晨五点，寒气刺骨。老鲁叔穿着厚棉袄，呵着白气，怀着对新年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打开了临时作为食材仓库的、村委会那间小冰柜厚重的盖子。里面堆满了提前几天陆续采购、运送来的各种食材：整扇的猪肉、成筐的鲜鱼、冻得硬邦邦的鸡鸭、各色蔬菜……这是他筹备年夜饭的底气。然而，当他清点到最重要的部分——用来做梅菜扣肉和红烧肉的五花肉时，他那张布满皱纹、常年围着灶台被油烟熏得发红的脸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冰冷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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