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飞云的声音不大，像一块石头丢进沸腾的油锅里，瞬间让所有的嘈杂都凝固了。
“开门。”
守在门内的孙德胜愣了一下，随即咧开一个嗜血的笑容，对着手下挥了挥手。两名士兵上前，合力拉开沉重的门栓。
“吱嘎——”
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像一头不情愿的巨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向内敞开。门外的光线涌入，勾勒出钱胖子那张因愤怒和惊愕而扭曲的肥脸。
他没想到门会开。他更没想到，马飞云会用一种请他进来喝茶的语气，说出那两个字。
“钱库长，外面风大，别闪了腰。”马飞云叼着烟，侧身让开一条路，对着目瞪口呆的钱胖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吧，亲眼看看。免得说我马飞云，往你这干净的库房里泼脏水。”
钱胖子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准备好了一百种撒泼耍赖的手段，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接招，反而首接掀了桌子，还邀请他来观赏。
“你……你……”他指着马飞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什么我？”马飞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耐烦的审视，“要么，滚进来自己看。要么，我让人把你抬进来。选一个。”
钱胖子感受到了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气，腿肚子一软，竟被身后的人流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跌进了仓库。
马飞云没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垃圾。他目光转向脸色煞白的赵卫国，下巴微微一扬。
“继续。”
赵卫国深吸一口气，握着账本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些散落的废铁和沙土，声音嘶哑地继续念道：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后勤总部调拨，德制M24型长柄手榴弹，五箱，共五百枚！”
两名士兵红着眼，几乎是发泄般地用撬棍砸开最后一排木箱。
“哐当！”
箱盖弹开，没有油纸包裹的钢铁凶器，只有一堆堆码放整齐的烂木头，上面还带着潮湿的霉斑。
一名士兵再也忍不住，猛地抓起一根烂木头，狠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狗日的！这就是给咱们弟兄们保命的东西？！”
这一声咆哮，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整个仓库的火药桶。
“操他娘的！拿石头和沙子上战场？”
“我的连长，就是因为手榴弹没响，被鬼子捅了七个窟窿！”
“钱胖子！你不得好死！”
一名断了条胳膊的老兵，死死攥着那块冒充炮弹的光滑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浑浊的眼球里布满血丝，倒映出的不是眼前瑟瑟发抖的钱胖子，而是多年前在战场上，因手榴弹没响而被刺刀捅穿胸膛的排长。
他没有咆哮，只是用嘶哑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喃喃自语：“……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那声音里的恨意，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不寒而栗。
钱胖子彻底慌了，的身躯抖如筛糠，裤裆处迅速蔓延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向马飞云，哭喊道：“不……不是我！马部长！是……是账本来就是这么记的！我接手的时候就是这样！冤枉啊！”
马飞云缓缓蹲下身，从钱胖子那油腻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镶着金边的鼻烟壶。他拿在手里把玩着，轻声问道：“这玩意儿，挺贵吧？够买多少发子弹？”
钱胖子浑身一颤，说不出话来。
马飞云站起身，将鼻烟壶随手丢给孙德胜，然后走到那堆记录着谎言的木箱前。他环视着一张张因绝望而扭曲的年轻面孔，整个仓库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声。
他没有安抚，也没有许诺要严惩谁。他只是伸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用来冒充炮弹的石头，掂了掂。
“弟兄们，”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烂了。这个师，从根上就烂了。拿着这些东西上战场，就是去送死。”
无人应答，但所有人的眼神都说明了一切。
“你们想的没错。”马飞-云的话锋一转，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他将手里的石头猛地掷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这个军械库，就是个坟墓！师部发下来的军饷，到你们手里还剩几个子儿？报上去的伤亡，有几个拿到了抚恤？你们在前线流血，后方的蛀虫在吸你们的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但是！”他伸出三根手指，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我马飞云今天站在这里，就跟你们交个底！”
“第一！从今天起，这个后勤部，我说了算！谁敢再伸手贪墨一粒米、一颗子弹，我亲手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
“第二！所有克扣的军饷、抚恤，我会一笔一笔给你们算回来！活着的，有钱花，有肉吃！死了的，家里人我养！”
他顿了顿，看着那些渐渐从绝望变得惊疑不定的眼睛，说出了石破天惊的最后一句话。
“第三！”他一脚踩在那个装满沙土的弹药箱上，指着赵卫国手里的账本，一字一句地吼道：“这本烂账上写了什么，三天！就三天！我让它变成真的！”
“账上写着二十挺捷克造，三天后，这里就有二十挺上了油的捷克造！”
“账上写着两万西千发子弹，三天后，这里就有两万西千发黄澄澄的子弹！”
“账上写着二十发九二式炮弹，三天后，你们就能用它去操翻小鬼子的炮楼！”
“一枪一弹，一颗子弹！都不会少！”
整个仓库，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得大脑一片空白。三天？把沙子和石头变成真枪实弹？这不是疯了，就是神仙下凡！
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部长威武！”
“部长威武！！”
“嗷——！！”
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瞬间爆发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士兵们高高举起手里的武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仿佛要将胸中的所有憋屈与希望都宣泄出来。他们看着马飞云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长官，而是看一个能点石成金、逆转生死的……神！
“仓廪之神”！不，他不止能变出粮食，他还能变出能保命、能杀敌的钢铁！
跪在地上的钱胖子，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欢呼，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他明白了，他不是败给了马飞云，他是败给了这群士兵心中那份对“神迹”的渴望。他完了。他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拖下去。”马飞云冷冷地吩咐了一句，赵卫国立刻带人将钱胖子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
同一时间，参谋部。
王敬正坐在地图前，用一根红蓝铅笔，在苍云岭和黑石镇之间画着一条虚线。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勤务兵刘小山端着一杯新沏的茶走了进来。他放下茶杯，低着头，用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急促的声音说道：
“参谋长，军械库……盘点完了。”
王敬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刘小山的手微微发抖，他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账实严重不符……钱库长被当场拿下。马部长……马部长当着全师后勤处所有人的面，立下军令状……说……说三天之内，补齐账上所有亏空……一枪一弹，都不会少。”
王敬擦拭眼镜的动作，第一次，停顿了。
他缓缓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三天？
补齐一个空饷率可能高达七成的军械库？
他不是不知道钱胖子贪，但他没想到，马飞云敢用这种方式来填！
这不是在解决问题，这是在公然展示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力量！
他原本以为，自己招来的是一匹嗅觉敏锐、獠牙锋利的饿狼，可以帮他咬死那些的绵羊。他给了狼名分，给了狼地盘，自以为捏住了狼的命脉。
可现在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匹狼。
这是一条盘踞在深渊之中，能呼风唤雨、凭空造物的……龙。
而他，那个自以为是的棋手，刚刚亲手把自己的整个棋盘，都送到了龙的嘴边。
王敬重新戴上眼镜，办公室里昏黄的灯光，映在他冰冷的镜片上，反射出幽深而危险的光。
他拿起电话，却没有拨号，手指在拨盘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又无力地放下。
他静坐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从上锁的抽屉最深处，取出了一份从未示人的、用蝇头小楷手写的全师军官名册。
他找到“马飞云”的名字，在旁边用红笔，画了一个极其微小、却结构复杂的“锁”形标记。做完这一切，他将名册重新锁好，仿佛什么也未发生，但办公室里的空气，却比之前冷了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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