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惨白而无情，终于撕开了漫漫长夜的帷幕，将昨夜的修罗场照得纤毫毕现。
沙丘之上，劫后余生的远征军士兵们，宛如一群从地狱中爬回的幽魂。他们或坐或躺，大口喘息着，脸上混合着疲惫、恐惧，以及一种望向李恪时，近乎癫狂的崇拜。
在他们脚下，那道由硫磺和火油构筑的防线仍在升腾着淡黄色的毒烟。这道看似脆弱的烟幕，此刻却如同一道神明降下的天堑，将生与死清晰地隔开。烟幕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色虫尸，层层叠叠，堆积如山，一首蔓延到远方的地平线。那股混杂着焦臭、腥臭和硫磺刺鼻气味的空气，几乎能将人的肺都灼伤。
虫潮退了。
它们并未走远，只是退到了千步之外，化作一片蛰伏的黑色阴影，无数猩红的复眼在晨光中闪烁，像一片充满了怨毒与饥渴的红色星海，死死地盯着沙丘上这群渺小的猎物。
“清点伤亡，救治伤员。”
李恪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仿佛昨夜那场灭顶之灾，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遭遇战。他没有去看那些用崇拜目光注视着他的士兵，而是走到防线边缘，蹲下身，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一只死去的甲虫的口器。
陈平走了过来，他的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渗出的血迹己经凝固成暗红色。他看着李恪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道：“殿下，我们……活下来了。”
“暂时。”李恪头也不抬地纠正道，“昨夜的风向，救了我们。但风不会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吹。我们的硫磺，也撑不过今日正午。”
陈平心中的狂喜，瞬间被这盆冷水浇得一干二净。他这才意识到，他们依旧身处绝境。那道救命的烟墙，不过是向死神借来的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
“昨夜一战，我军阵亡七十三人，重伤二十一人，几乎人人带伤。”陈平的声音沉痛无比，“所有的战马，都在第一波冲击中……被啃食殆尽了。”
三百人的精锐，一夜之间，便失去了三分之一。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军队崩溃的战损。
李恪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将那只甲虫的口器整个掰了下来，仔细观察着内部的构造，仿佛那不是致命的凶器，而是一件值得研究的艺术品。
“把阵亡兄弟的尸骨收敛起来，就地火化。”他缓缓起身，目光终于从虫尸上移开，望向了远方那座在晨光中愈发清晰的庞大建筑。
“我们没有退路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幸存士兵的耳中。
是的，没有退路了。失去了战马，他们不可能徒步穿越这片黑色的沙漠。身后，是退去的虫潮和无尽的死亡之海；身前，是那座诡异的黄金城，以及虫潮的巢穴。
唯一的生路，就在前方。那个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成了他们唯一可能找到生机的地方。
“殿下，您的意思是……”陈平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进城。”李恪的回答，简单而坚定。
所有士兵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进城？进入那座涌出亿万怪物的魔窟？这和主动跳进饿狼的嘴里，有何区别？
“殿下，三思啊！”一名百夫长忍不住开口劝道，“那城里，不知还有多少这种怪物！”
“在外面，我们必死无疑。进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李恪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这些甲虫，畏惧硫磺燃烧的烟雾。这说明它们并非无敌，它们的呼吸系统，就是它们的弱点。而那座城里，一定有比硫磺更有效的东西，也一定有……它们不敢靠近的地方。”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他没有用虚无缥缈的豪言壮语去鼓舞士气，而是用最冷静的分析，为众人指出了一条唯一的，通往生存的道路。
“而且，”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们难道不想知道，罗艺和他那五百残部，现在何处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中了所有人的心。是啊，罗艺的人呢？他们比远征军更早抵达这里，他们也一定遭遇了虫潮。他们是全军覆没，还是……己经进了城？
求生的本能，复仇的欲望，以及对未知的好奇，三者交织在一起，最终压倒了恐惧。
“末将，愿随殿下，再闯龙潭虎穴！”陈平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愿随殿下，死战到底！”
残余的两百多名士兵，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发出了震天的咆哮。他们的士气，在这一刻，被李恪用理智与胆魄，重新点燃。
半个时辰后，队伍休整完毕，重新出发。
他们将剩余的硫磺和火油，全部点燃，形成了一道浓烈的烟墙，暂时阻挡了虫潮的视线。而后，这支失去了所有坐骑，人人带伤的孤军，毅然决然地，朝着那座黄金城，发起了悲壮的“冲锋”。
越是靠近，那座建筑带来的压迫感就越是强烈。
它根本不是用黄金铸造的。它的墙体，呈现出一种暗金色的，奇异的金属质感。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蜂巢般的，六边形纹路。整座建筑，没有城楼，没有箭垛，甚至没有一扇窗户，就像一个被从天外，硬生生砸进这片沙漠的，巨大金属造物。它的轮廓充满了非人的，冰冷的几何学美感，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地面上，虫尸越来越多，最后几乎铺满了整片大地，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空气中，那股腥臭味也浓烈到了极点。
“殿下，您看前面！”斥候组长沙狐忽然指着前方，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在距离城墙约五百步的地方，他们终于看到了罗艺部队留下的痕迹。
那是一片更加惨烈的战场。上百具金狼部落士兵的尸骸，与数不清的甲虫尸体，混杂在一起。许多士兵的尸体残缺不全，显然是死于虫口。但诡异的是，还有相当一部分士兵，他们的死因，是刀伤和箭伤！
“他们……内讧了？”陈平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片惨状。
“不。”李恪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扫过一具被长矛贯穿胸膛的尸体，“这不是内讧。你看他们的表情，是极度的恐惧，仿佛在攻击什么比甲虫更可怕的东西。”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战场中央。在那里，有一片被清空的地带，周围的尸体，无论是人的还是虫的，都呈现出一种向外抛飞的姿态。而在那片空地的中心，躺着一具与众不同的，巨大的甲虫尸骸。
它比普通的甲虫，大了整整一圈，甲壳呈现出一种暗红色，口器也更加狰狞。最重要的是，它的背甲上，插着一杆断裂的，属于金狼部落的狼头大旗！
“是帅旗！”陈平失声惊呼，“罗艺……罗艺他，亲自出手了！”
李恪缓缓走了过去。他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在被无穷无尽的虫潮淹没的绝望中，罗艺和他最精锐的亲卫，发现了这只类似“虫王”的存在。他们集结了最后的力量，向其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并最终成功将其击杀。
但这并没有改变战局。
“他们用帅旗，杀死了虫王。但也在那一刻，彻底崩溃了。”李恪的声音低沉，“失去指挥，又被恐惧支配的残兵，在混乱中，甚至开始攻击自己的同伴。”
这就是真相。他们不是死于内讧，而是死于秩序的崩溃和极致的恐惧。
李恪的目光，越过这片惨烈的战场，望向了前方高耸的城墙。
他看到，在那片光滑如镜的暗金色墙体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那是一道长达数十丈，宽约三丈的巨大裂口，仿佛是被某种无与伦比的巨力，硬生生撕开的。裂口的边缘，金属向外翻卷，呈现出一种恐怖的，熔融后再凝固的姿态。
而从那片战场上延伸出去的，杂乱的脚印，最终都消失在了那道黑暗的裂口之中。
罗艺，带着最后残存的部下，逃进了城里。
“他进去了。”陈平的声音干涩，“我们……也要从这里进去吗？”
这道裂口，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头远古巨兽张开的，等待吞噬一切的巨口。那深邃的黑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李恪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了那道巨大的裂口前，伸出手，触摸着那冰冷的，非金非铁的墙体。
一股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从墙体深处，传入他的掌心。
那是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仿佛在这座死寂的金属城市深处，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沉睡了万年之后，正缓缓地，苏醒过来。
他缓缓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了那枚魏征交给他，来自皇帝的，神秘金属残片。
当残片靠近裂口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枚原本黯淡无光的残片，竟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层柔和的，白色的光芒！同时，李恪掌心中那股“嗡嗡”的震动感，也变得清晰了数倍！
它们……有共鸣！
这一刻，李恪终于确定，皇帝让他找的，让他毁掉的“它”，就是眼前这座，庞大的天外造物！而这枚残片，就是开启某个秘密的，钥匙！
“准备进城。”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两百多双，充满了紧张与期待的眼睛，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陈平，你带五十人，在裂口外五十步，建立防线，构筑工事，准备接应。万一情况有变，你们就是我们最后的退路。”
“沙狐，你带十名最机警的斥候，随我进去，负责探路。”
“其余人，由我亲自带领，作为主队。”
“记住，进去之后，一切行动听我指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触碰任何东西，不准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将任务，布置得井井有条。这股镇定自若的气度，极大地安抚了众人心中的不安。
他将那枚发光的金属残片，用一根皮绳，挂在了脖子上，藏进了衣襟里。
然后，他第一个，拔出了腰间的横刀，迈开了脚步，踏入了那片，如同深渊般的黑暗之中。
身后，一百五十多名远征军精锐，紧握着手中的兵器，沉默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们，踏入了黄金城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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