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绝不是幻觉。
在温热氤氲的水汽笼罩下，在那昏黄摇曳的苔藓光芒映照中，一排排细密如蚁的字迹，正从那具婴儿骸骨的内部，缓缓地渗透出来，清晰地烙印在骨骼的表面。
这些字并非雕刻，更非墨书，倒像是用一种特殊的药水，预先写在了骨骼的内侧，只有在特定的温度与湿度之下，才会显现。
这是一种何等匪夷所思，又何等处心积虑的手段！
林渊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骸骨捧起，凑到光线更亮的地方，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辨认起来。
字迹很小，笔画却苍劲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开篇第一句，便让林渊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朕，大炎景帝，李璟。见此骨字者，奉朕遗诏，诛国贼，清君侧，复我李氏江山！”
景帝！这是先帝的庙号！
这……这竟然是先帝亲手留下的密诏！他不是沉迷修道，不问世事吗？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切？
林渊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往下看。
“皇后上官氏，与阉人曹正淳，祸乱宫闱，行‘狸猫换太子’之逆举。朕之嫡子李昭，生有异象，后心自带梅花烙印，甫一降生，便为毒妇所害，抛尸于此玄冰魄潭中。朕察其奸，然沉疴己久，大权旁落，无力回天，唯有以秘法，将真相书于吾儿骨上，望后世有缘人，能为朕雪此奇冤。”
看到这里，林渊的手，己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白玉京没有说谎，至少，关于“狸猫换太子”和真皇子己死的部分，没有说谎。
但是，先帝他……竟然是知情的！他不是一个被蒙蔽的昏君，而是一个眼睁睁看着亲子被杀、江山被窃，却无能为力的悲剧帝王！
那股无力回天的绝望与悲愤，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透过这些冰冷的字迹，狠狠地刺入了林渊的心脏。
然而，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林渊彻底陷入了呆滞。
“曹贼奸猾，恐事不密，于宫外寻孪生之婴，一为伪帝，一为备嗣，以行万全之策。殊不知，此双生之婴，皆非朕之血脉！其一为曹贼养子，其二，亦为其早年安插于江湖秘门之棋子，名曰‘白玉京’。此二人，皆为篡我江山之狼犬！”
“轰！”
林渊的脑海，一片空白。
白玉京……也是假的？
他那番声泪俱下、充满怨毒的“身世之言”，竟然……全都是谎言？
从头到尾，他都在演戏！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被抛弃的“真皇子”，而是和赵衍一样，都是曹正淳精心培养的，用来窃取李氏江山的工具！
这是一个局中局，一个谎言套着另一个谎言的惊天骗局！
曹正淳，好一个曹正淳！这个老谋深算的阉贼，他竟然在二十年前，就布下了如此环环相扣、真假难辨的棋局！他不仅骗了天下人，骗了先帝，甚至连他自己培养出来的棋子，都在他的算计与欺骗之中！
白玉京一心想要复仇，想要揭开真相，到头来，他自己本身，就是这个谎言最大的一部分！这何其讽刺，又何其可悲！
林渊感觉自己的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差一点，就信了白玉京的鬼话。若是自己当时选择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最终只会被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神，目光再次落到了骸骨之上，看向那最后的一段文字。
“朕己密令玄鸟卫，携朕之遗诏金卷，寻访忠良之后。此金卷，乃朕以毕生功力所注，至刚至阳，可为信物，亦可为引。持卷者，见骨字，便为朕之托孤之人。望卿……不负朕望，不负苍生。”
字，到这里，便结束了。
林渊捧着这具小小的骸骨，久久无言。
他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一具尸骨，而是一个王朝的命运，一个悲情帝王最后的嘱托。
他终于明白了。
恩师王阳明，了尘大师，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忠勇，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更是因为……这道先帝遗诏，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由他来执掌。
他胸前的这卷遗诏，与这具骸骨上的骨字，是一体的。
它们，共同构成了先帝复仇计划的全部！
复仇……
林渊低头，看了一眼躺在身旁，睡颜安详的妹妹。
他原本的复仇，是为了家人，为了蒙冤的镇北军。
但现在，他的肩上，又多了一份更加沉重的责任。
这是来自一位帝王的托付，是关系到天下正统、黎民苍生的使命。
他缓缓地，将那具骸骨，重新用衣物包裹好，动作轻柔，却又无比郑重。
从这一刻起，这不再仅仅是一具证物。
这是太子遗骨。
是他的……王牌。
他盘膝而坐，开始默默地运功调息。胸前的遗诏金卷与温泉的热力，正源源不断地修复着他的身体。他必须尽快恢复实力，他知道，离开这里之后，他要面对的，将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凶险的局面。
他不仅要面对伪帝赵衍和曹正淳的追杀，还要提防白玉京这个隐藏在暗处、己经彻底撕破脸皮的疯子。
他必须变得更强。
时间，就在这寂静的溶洞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林渊的内伤，己经恢复了十之八九。他缓缓睁开双眼，一道精光，从他眸底一闪而过。
他站起身，走到妹妹身边，准备将她唤醒。他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必须尽快找到出路。
然而，就在这时。
一个突兀的、不属于这里的脚步声，忽然从他们来时的那条冰缝隧道入口处，清晰地传了过来。
“嗒……嗒……嗒……”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林渊的心跳之上。
林渊的身体，瞬间绷紧！
他一个闪身，将妹妹和太子遗骨护在身后，手中，紧紧地握住了惊蛰刀。苍狼也猛地站起，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吼，全身的毛发，根根倒竖！
是谁？
白玉京追来了？
不对，这脚步声，比白玉京要沉稳，气息也截然不同。
难道是……曹正淳的人？
林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现在虽然实力恢复大半，但若是要面对东厂的顶尖高手，带着妹妹和重伤的苍狼，依旧是凶多吉少。
他死死地盯着那幽深的洞口，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终于，一个高大的、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身影，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从他身上，林渊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杀气，只有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凝与……悲伤。
来人停下了脚步，目光越过林渊，落在了他身后那具被衣物包裹的骸骨之上。
斗篷下的身体，微微一颤。
紧接着，他缓缓地，单膝跪地，对着林渊，对着那具骸骨，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
一个沙哑、苍老，却又充满了无尽虔诚与激动的声音，在空旷的溶洞中，清晰地响起。
“玄鸟卫指挥同知，枯叶，恭迎殿下……还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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