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市，一处偏僻杂乱的巷弄深处，坐落着一座破败的小院。这里便是公输岩的家。
李烨换上了一身寻常的富家公子服饰，只带着赵福一人，乘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来到了巷口。
“殿下，就是这里了。”赵福指着那座被烟火熏得漆黑的院门，小声说道，“听说这公输岩脾气古怪得很，之前户部侍郎想请他去修一座水车，他都拒之门外。”
“无妨。”李烨整了整衣衫，亲自上前，轻轻叩响了院门。
“咚、咚、咚。”
门环叩击木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等了半晌，里面却毫无动静。
赵福有些急了，正想上前再敲，李烨却抬手制止了他。他侧耳倾听，隐约能听到院内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类似机括转动的细微声响。
他没有再敲门，而是朗声说道：“晚辈李烨，久闻公输先生大名，今日特来拜会，求教一二。若有打扰，还望先生海涵。”
他的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清晰地传进了院内。
院内的机括声停了。又过了片刻，那扇破旧的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警惕的眼睛从门缝里露了出来，上下打量着李烨。那是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不耐烦和一丝神经质的亢奋。
“不认识，不见客。”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明显的不悦，“什么李烨张烨的，赶紧走，别耽误我做东西。”
说罢，门便要重新关上。
“先生且慢！”李烨不慌不忙，将一只脚卡在了门缝里，“晚辈此来，是想与先生探讨一下，如何能让高炉的温度提升三成，并且让生铁脱碳更为彻底。”
门内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扇门又被猛地拉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出现在李烨面前。他身材瘦高，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个鸟窝，身上还沾着不少油污和木屑，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死死地盯着李烨，仿佛要将他看穿：“你…刚才说什么？高炉？脱碳？”
这些词汇，都是炼铁行当里的专有术语，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李烨微微一笑：“晚辈不才，对格物之学也略有涉猎。近日正为尚工局高炉火力不济、钢铁杂质过多而烦恼，听闻先生乃当世奇才，故特来请教。”
公输岩的眼神从怀疑，慢慢变成了惊奇，最后化作了一股压抑不住的狂热。
“你…你懂这个？”他一把抓住李烨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拽进院子里，“进来！快进来！”
赵福大惊，正要上前护主，却被李烨用眼神制止了。
李烨顺着公输岩的力道，走进了这个杂乱得像垃圾场一样的院子。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零件，有木头的、有金属的，还有一些李烨也叫不上名字的材料。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木制模型，看起来像是一架结构复杂的弩机，旁边还散落着无数的设计图纸。
“你说的提升高炉温度，可是想到了用鼓风增氧之法？”公输岩迫不及待地问道，完全忘了待客之道。
“正是。”李烨点头，“寻常风箱，风力断续不均。若能造出一种可连续送风的水力鼓风机，便可让炉温持续稳定地升高。”
“水力鼓风机…”公输岩喃喃自语，眼睛越来越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利用水力驱动轮轴，带动活塞往复运动…妙！实在是妙！”
他像是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激动地在原地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各种机括术语。
李烨也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对于这种技术狂人，任何的威逼利诱，都不如一次思想上的共鸣来得有效。
过了许久，公输岩才从那种狂热的状态中平复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请客人坐下。
“咳…公子请坐。”他指了指院里唯一一个还算干净的石凳，“方才是我失礼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在何处高就？”
“我叫李烨，现在是尚工局监正。”李烨坐下，坦然道。
公输岩愣住了。
尚工局监正？他虽不问世事，但也知道，前几日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正是新上任的七皇子整顿尚工局之事。
眼前这个谈吐不凡、对格物之学见解精深的年轻人，竟然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七皇子？
他脸上的狂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警惕和疏远：“原来是七殿下。草民失敬了。”
他的称呼，从“公子”变成了“七殿下”，态度也变得恭敬而冷淡。
李烨知道他的顾虑，开门见山道：“公输先生不必多虑。我今日来，不是以皇子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求学者的身份。我知先生才华盖世，却报国无门。而我，正需要先生这样的栋梁之才，来助我做一番事业。”
“事业？”公输岩自嘲地笑了笑，“殿下说笑了。草民不过一介匠人，能有什么事业可言？不过是鼓捣些没用的小玩意儿罢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失落和怀才不遇的愤懑。
“没用的小玩意儿？”李烨站起身，走到那架巨大的弩机模型前，仔细端详着，“此弩以轮轴和杠杆为力，一人便可轻松上弦。弩-臂采用复合材料，增加了韧性与射程。最精妙的是这望山，竟可调节高低远近…若我没猜错，此弩的射程，至少在三百步开外，且精准度远超军中现有的任何一种强弩。”
公输岩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架“神臂弩”是他耗费了十年心血的杰作，其中蕴含的机巧，从未对任何人言说。没想到，竟被眼前这位皇子一眼看破！
“先生称其为小玩意儿，未免太过自谦了。”李烨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此等利器，若能量产，装备于我大炎边军，北境的蛮族骑兵，何愁不破？这，难道不是一番足以名垂青史的事业吗？”
一番话，说得公输岩热血沸腾，浑身都轻微地颤抖起来。
名垂青史！
这是每一个读书人，每一个有志之士的终极梦想。他公输岩空有一身屠龙之技，却被世人视作“奇巧淫技”，只能在这破败的小院里蹉跎岁月。他何尝不想自己的造物能够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殿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您…您真的认为，我这些东西，有用？”
“不是有用，是国之重器！”李烨的语气斩钉截铁，“公输先生，我今日来，是想正式邀请你，出任我尚工局的首席总工。我许你，尚工局所有的人力物力，任你调遣。我许你，你的所有奇思妙想，都可以变成现实。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把你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我造出来！我要让尚工局，成为我大炎王朝最锋利的牙齿，最坚固的盾牌！”
李烨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公输岩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不是一个皇子对下属的命令，而是一种对未来的、宏伟蓝图的无限憧憬。
公输岩的心，彻底被点燃了。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皇子，仿佛看到了一个知己，一个能真正理解他、欣赏他的人。
他不再犹豫，“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草民公输岩，愿为殿下效死！”
李烨大喜，连忙将他扶起：“先生快快请起！有先生相助，我大事可成！”
从公输岩家出来时，天色己近黄昏。
赵福跟在李烨身后，脸上满是敬佩。他实在想不明白，殿下是如何让那个油盐不进的怪人，如此死心塌地的。
“殿下，我们现在回府吗？”
“不。”李烨摇了摇头，“去东宫。”
赵福一愣：“去东宫？”
“嗯。”李烨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有些事情，也该有个了断了。顺便，去看看我那位好大哥，收到‘礼物’后的表情。”
一个时辰后，东宫，书房。
太子李玄正为朝中的事烦心，一名内侍匆匆进来禀报：“殿下，大理寺卿周文渊求见。”
“周文渊？”李玄皱了皱眉，“他来做什么？让他进来。”
周文渊快步走进书房，脸色凝重，对着李玄行了一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周大人免礼。这么晚了，所来何事？”
周文渊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殿下，这是方才有人匿名投到大理寺门前的。信中所言之事，事关重大，微臣不敢擅专，特来请殿下定夺。”
李玄接过信，狐疑地拆开。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信上写着：东宫侧妃柳氏，与御医秦某过从甚密，恐有私情。秦某十年前曾为淑仪皇贵妃诊病，其后便离奇失踪。此事，或与当年皇贵妃暴毙有关。
“混账！”李玄一掌拍在桌上，将那封信揉成一团，“一派胡言！是谁如此大胆，敢造谣构陷皇室！”
周文渊低着头，道：“殿下息怒。微臣也认为是无稽之谈。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柳侧妃乃是殿下枕边之人，若真有不轨，恐会累及殿下声誉啊。”
李玄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当然知道柳清颜和秦御医认识，当初还是他让秦御医帮忙，处理了一些“不干净”的手尾。可这件事，极为隐秘，怎么会被人翻了出来？
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他？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烨！
今天在宫门口，李烨就曾“不经意”地提起过秦御医。现在，这封匿名信就送到了大理寺。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时，门外又传来内侍的通报。
“启禀殿下，七殿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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