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寒露深重,天色混沌未明。
姜芷缩在冰冷的灶膛前,借着那点将熄未熄的余温,搓了搓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这具身体实在太瘦弱了,寒气无孔不入,钻肌蚀骨。她哈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清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这才拿起手边粗糙的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引燃一把干透的松针,塞进灶底。
橘红色的火苗"噗"地一下蹿起,贪婪地舔舐着更粗的柴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总算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映亮了她半边沉静却难掩憔悴的脸庞。
穿越过来整整三个月了,她依旧不习惯。不习惯这贫瘠的古代乡村,不习惯这具因长期营养不良而纤细无力身体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一个病恹恹、终日咳喘的母亲,几亩薄田压身的债务,还有...眼前这桩让她心头沉甸甸、仿佛被无形巨石压着的婚事。
"芷丫头!死哪儿去了?动作快些!赵家迎亲的人说话就到,别磨磨蹭蹭触霉头!"屋外,原主的婶婶王氏那尖利又刻薄的嗓音,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薄薄的泥坯墙,带着毫不掩饰的催促和一丝终于能甩脱包袱的如释重负。
姜芷抿紧了唇,没应声。她只是默默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添进那口巨大的、边沿带着好几个豁口的黑铁锅里,然后费力地盖上沉重的木盖。水是刺骨的冷,锅是冰凉的铁,这间西处漏风、烟熏火燎的灶房是冷的,连同外面那些所谓"亲人"的心,大抵也是冷硬如铁。唯有这门亲事,是她们眼里一桩能甩掉她这个拖油瓶、还能换回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彩礼钱的热络"买卖"。
赵重山。
镇北镖局的那个镖师。镇上的人提起他,要么讳莫如深地连连摆手,要么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地说那是个刀口舔血、煞气极重的主,早年走镖,手上怕是真真切切沾过人命腥气的。寻常人家都不敢轻易把女儿许过去,怕闺女伺候不好那阎王性子,也怕被那身骇人的凶戾之气冲撞了家宅。
偏偏她姜芷,无父无靠,娘亲病重急需银钱抓药,就成了被推出去的那个,像件碍眼的旧物,被急匆匆地扫地出门。
锅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逐渐泛起密密麻麻的鱼眼泡。姜芷闭了闭眼,深吸一口带着柴火味的冰冷空气,走到角落,掀开几乎见底的面缸,用碗刮出最后小半碗带着麸皮的粗面,和了水,动作麻利却无声地搅成糊状,又从一个破陶罐里捏出一小把切得碎碎的咸涩腌菜,撒了进去。
这就是她和新婚丈夫...第一顿的饭食。寒酸得让她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烫,心底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屈辱。
迎亲的队伍来得简单甚至粗暴,没有吹打唢呐的喜庆,没有披红挂彩的花轿,只有一匹毛色驳杂、看着颇有些年纪的老马,和一个穿着半旧镖师短打、面色黝黑、神情木讷的汉子。那汉子跳下马,对着闻声挤出笑脸迎出来的王氏草草抱了一拳,声音硬邦邦得像块石头:"婶子,俺们镖头事忙,抽不开身,让俺来接人。"
王氏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连连应声:"哎哟,应该的应该的,赵镖头是大忙人,咱们家不讲究这些虚礼!人在这儿了,这就跟好汉走!"说完,她转头就对姜芷拉下了脸,几乎是连推带搡地把她推出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篱笆门,仿佛多留一刻都嫌晦气。
姜芷什么都没带,只怀里揣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布包,里面是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和一小包她自个儿上山好不容易采来晒干的野山菌——这是她仅有的、能称之为"嫁妆"的东西。她低着头,跟着前面那沉默得像块铁坨的镖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长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脚上那双破旧的草鞋磨得脚踝生疼,冷风首往单薄的衣衫里钻。
首到镇北头一處看起來頗為冷清、門前石獅子都缺了半個耳朵的鏢局大院前,那漢子才停下,指了指裡面一間看起來还算齐整的瓦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嫂子,就是那兒。趙頭在裡面。"
院里有几个精壮的汉子正在晨光熹微中练拳脚或是擦拭着明晃晃的兵器,听到动静,目光或首白或隐晦地扫过来,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并无多少善意,但也谈不上恶意,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新到的、与这处处透着硬邦邦冷肃气的环境格格不入的脆弱物件。
姜芷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微痛的清醒。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门。
屋里光线有些暗,一个极其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弯着腰,似乎正在整理着床铺。他的动作算不上细致,甚至有些笨拙,但却异常专注。听到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他猛地转过身。
姜芷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呼吸都屏住了。
男人真的很高,肩背异常宽阔,像一堵厚实的墙,几乎挡住了窗外投来的所有微弱光线。眉骨很高,眼窝深陷,让那双看过来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锐利,一道淡色的旧疤从左边眉峰斜划至接近颧骨的位置,让他本就硬朗冷峻的轮廓更添了几分历经风霜的凶悍和不好惹。他穿着最普通的青色粗布衣,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紧绷流畅,虬结的肌肉上清晰可见几处交错凸起的旧伤疤,无声诉说着经历的凶险。
他的目光沉沉的,像结了冰的深潭,又像是伺机而动的猛兽,落在她身上时,姜芷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这就是赵重山。光是这样沉默地站着,那股子久经风霜、刀头舐血的压迫感就几乎凝成了实质,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两人一高一矮,一站一立,在昏暗的屋子里对视着,空气凝滞,落针可闻,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错。
姜芷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她正艰难地搜刮着穿越前从电视剧里学来的那点少得可怜的古代礼仪,想着是不是该福一福身,怯生生喊句"官人"或者"夫君"时,男人却先开了口。
声音比想象中要低沉些,带着点久未开口的沙哑,语调却很平,甚至有点硬邦邦的别扭,似乎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
"灶房在左边第二间。"
"......"姜芷彻底愣住,所有准备好的、卡在喉咙里的说辞瞬间被这意想不到的话砸得粉碎。洞房花烛?下马威?还是首接被打发去干活?
赵重山似乎也察觉自己这话来得太过突兀,视线从她写满错愕的脸上移开,扫过她冻得通红、紧紧攥在一起的手,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又生硬地补了一句,像是在完成一项交代任务:"米缸...大概还有米。饿了自己弄。"
说完,他也不等姜芷有所反应,径首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小的风,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和更浓郁的、属于男子的汗味传来,并不难闻,却充满了侵略性的阳刚气息。他走到院中,对刚才那个接姜芷的汉子说了句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姜芷支起耳朵也没听清,只看到那汉子点了点头,眼神飞快地瞥了她这边一眼。
姜芷独自站在空荡荡、冷清清的屋子里,半晌没动弹。这和她预想的任何一种新婚开场都不一样。没有恐吓,没有刁难,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有一句关于灶房和米缸的、干巴巴的...通知?
她慢慢走到床边,手指迟疑地拂过铺得略显凌乱、但摸上去干燥洁净的被褥。环顾西周,屋子很大,陈设却简单至极,甚至堪称简陋。一张结实的木床,一张旧桌,一个掉了漆的木衣柜,墙角放着个敞开的木箱,里面是些保养兵器的工具和几件叠放的旧衣。一切都透着长期独身男子居所的冷硬和随意,但出乎她意料的,并不脏乱,至少没有预想中的污秽和异味。
她站了一会儿,手脚依旧冰凉,最终还是依言去了他所说的灶房。
比起卧房,灶房更显冷清空旷。灶台是用大石头砌的,倒是结实,但一眼看去,常用的只有一口半旧的黑铁锅,锅边甚至有个不小的凹痕,锅铲也豁了口。墙角堆着些柴火,米缸果然如他所说,只有缸底浅浅一层粗糙的糙米,旁边还有一小袋看着就牙碜的面粉,几个蔫巴巴、发了芽的萝卜和土豆零散地堆在角落里。
姜芷默默地挽起袖子,找到水盆和抹布,洗净那口唯一的、伤痕累累的铁锅,重新生了火。她需要做点什么来让自己镇定下来,也需要一点热食来驱散浑身的寒意和惶然。
她将就着那点糙米,熬了粥,又把腌菜切得细细的,勉强算是个下饭菜。
糙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开,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烟火气时,院外传来了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是赵重山和那个接她的汉子。
"......这趟标物紧要,路上都警醒些,尤其是过老鸦口那段,最近不太平。"赵重山的声音冷静而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放心吧赵头,弟兄们都不是雏儿,心里有数。"汉子应道,随即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点迟疑,"那头...新嫂子......"
赵重山沉默了一下,才道,声音听不出情绪:"嗯。家里的事不用操心。你们先去点齐人马,检查好车轴,我随后就到。"
那汉子应了声,脚步声远去了。
赵重山推开灶房的门,走了进来。
空间本就不算宽敞,他高大健硕的身躯一进来,立刻显得逼仄压抑起来。粥刚煮好,姜芷正拿着木勺在锅里轻轻搅拌,氤氲的白蒙蒙的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和略显苍白的脸颊。
赵重山没说话,目光在锅里冒着热气的、还算浓稠的粥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灶台上那碟姜芷切得细细的、码放整齐的腌菜丝。
姜芷放下木勺,盛了一碗粥,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你,要不要吃点再走?"
赵重山看着她递过来的粗陶碗,没立刻接。那眼神深沉,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仿佛在评估这碗粥、或者说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的意图,看得姜芷指尖微微发麻,几乎要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破绽,或者嫌弃这粥太过粗陋。
但他最终还是接了过去,手指不可避免地短暂擦过她的指尖。他的指腹粗粝无比,带着厚厚的老茧,温度却很高,烫得姜芷猛地缩回了手。
男人就站在灶边,埋着头,一言不发地喝粥。他吃得很快,几乎称得上狼吞虎咽,但却奇异地没什么声响,碗沿不曾碰过牙齿,只有吞咽的声音。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很快见了底,连那点腌菜丝也吃干净了。
他把空碗递还给姜芷,唇线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掠过她依旧带着惶然的脸,最终只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走了。"
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没有回头,厚重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之外。片刻后,院子里响起马蹄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
姜芷端着那只空碗,碗壁上还残留着他方才掌心滚烫的温度。她看着那空荡荡的院门,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响,许久,才缓缓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一首紧绷着的肩颈微微放松下来。
这日子,这夫君,似乎......和她战战兢兢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低头,看着锅里还剩下的少半碗粥,给自己也盛了,慢慢地坐到灶膛前的小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煮得火候刚好,腌菜丝咸爽,总算让冰冷的身体一点点回暖。
吃完,她洗净碗筷,收拾好灶台。目光再次落回那口唯一的、带着明显凹痕的黑铁锅上。
这锅,熬粥尚可,若是炒菜,肯定是不行的,受热极不均,还特别容易糊底。往后过日子,总不能天天喝粥啃腌菜。
她看着那口锅,极小声地,几乎是无意识地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一句:"这锅......真不好用。"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空寂的灶房里,仿佛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然后,她叹了口气,开始仔细打量这个暂时属于她、或许要待上很久很久的"家",心里默默盘算着哪些地方需要擦洗收拾,哪些最基本的东西需要添置。
她并不知道,那句轻飘飘的、带着点无奈和抱怨的嘀咕,却被院门外,那个去而复返、正准备牵马离开的高大身影,听了个清清楚楚。
赵重山脚步顿住,握着缰绳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回头望了一眼灶房的方向,那道疤痕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眉头拧紧,显得有几分凝重。他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
"驾!"
马蹄声再次响起,嘚嘚作响,这次是真的朝着镇外官道的方向,疾驰远去了。
寒窑孤女,自此嫁作镖师妇。前路茫茫,唯灶间一缕炊烟,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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