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那日狼狈离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仓皇逃窜时那怨毒又惊惧的一瞥,姜芷并未错过。她知道,以王氏那锱铢必较、占不到便宜便觉吃亏的性子,此事绝不会轻易了结。暂时的退却,不过是慑于赵重山那身骇人的煞气。风浪,只是被强行压了下去,暗流仍在涌动。
果然,不过清净了两日。这一日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食摊的生意略比往常清淡些,姜芷便提早了些收摊,想着回去好好准备明日去林府要用的食材和调料。
刚和赵重山推着车回到巷口,远远便瞧见自家那扇新修葺过的木门前,竟影影绰绰围了几个人。不是常见的左邻右舍饭后闲聊的姿态,那几人或蹲或站,交头接耳,目光不时瞟向院内,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审视和几分不易察觉的贪婪。
姜芷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来了”的预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赵重山。
赵重山显然也看到了门口的景象,他推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速度都未改变,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冷下去,下颌线绷紧,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推车的力道稍稍加重,车轮碾过不平的石板路,发出更沉闷的声响,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警告。
围在门口的那几人听到动静,纷纷转过头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褐色短打、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正是王氏的丈夫,姜芷的叔父姜老西。他旁边站着王氏,今日倒是没敢再穿那身酱紫色衣裳,换了一件灰扑扑的旧衫,但脸上那副刻薄相丝毫未减。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藏蓝色长衫、留着两撇鼠须、眼神精明的干瘦老头,以及两个看起来是姜家本家的、面色黧黑的远房叔伯。
这阵仗,分明是搬了“救兵”,有备而来。
“哎哟!重山侄女婿,芷丫头,你们可算回来了!”姜老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抢先迎了上来,试图去接赵重山手中的车把,“辛苦辛苦!来来来,叔帮你推!”
赵重山手臂纹丝不动,目光冷冷地扫过姜老西伸过来的手,那眼神如同实质的冰碴子,冻得姜老西讪讪地缩回了手,脸上笑容僵住。
王氏见状,立刻扯开嗓子,带着哭腔嚎了起来:“芷丫头啊!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啊!当初你娘病得要死要活,是谁忙前忙后?是谁给你找了重山这么好一门亲事,让你如今吃香喝辣?你倒好,翅膀硬了,连门都不让婶娘进了!我们今日可是请了族里的三叔公和五爷爷来主持公道!你如今阔气了,就不认穷亲戚了是吧?”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赵重山的反应,见他面色冰寒,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但依旧抽抽噎噎,做足了委屈姿态。
那被称为三叔公的干瘦老头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族中长辈的架势,捋着那几根稀疏的鼠须,慢悠悠开口道:“芷丫头,老西家的,都少说两句。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他话是对着双方说的,目光却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落在姜芷身上。
姜芷心中冷笑连连。主持公道?当初原主母女孤苦无依、被姜老西和王氏变着法欺压、克扣那点微薄田产时,怎么不见这些族中长辈来主持公道?如今见她日子好过,便跳出来摆谱,无非是觉得她一个孤女好拿捏,想从中分一杯羹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厌烦。她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单纯依靠赵重山的威慑力强行驱赶。这些人打着“家族”、“长辈”的旗号,若处理不当,很容易被他们颠倒黑白,扣上“不敬长辈”、“忘恩负义”的帽子,于她和赵重山的名声有碍,尤其是赵重山还在镖局行走,名声尤为重要。
硬碰硬并非上策,需得以智破局。
她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怯懦或愤怒,反而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无奈,她先是对赵重山递去一个“让我来处理”的安抚眼神,然后上前一步,对着那三叔公和五爷爷微微福了一福,礼数周全,声音清晰却不卑不亢:
“三叔公,五爷爷,您二位长辈怎么来了?快请进院里说话吧,这门口风大,别站着了。”她说着,便主动拿出钥匙,上前打开了院门,姿态坦然大方,与王氏那撒泼哭嚎的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一下,反倒让姜老西和王氏愣住了,连那三叔公也微微有些诧异,准备好的说辞卡了一下。他们本以为会面对姜芷的冷脸或是赵重山的怒斥,没想到姜芷竟如此“懂事”地请他们进去。
赵重山眉头微蹙,看了姜芷一眼,见她眼神沉静,透着一种成竹在胸的镇定,他便不再多言,只沉默地将摊车推进院子,放在墙角,然后像一尊守护神般,抱臂立在姜芷身侧不远处,冷眼扫视着跟进来的几人,那目光中的警告意味丝毫不减。
院子不大,一下子涌进五六个人,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姜芷也没有请他们进屋的意思,只从屋里搬出几个小杌子,放在院中。“叔公,爷爷,叔,婶娘,坐。”她自己则和赵重山站在屋檐下,姿态从容。
三叔公咳了一声,率先坐下,试图重新掌握主动权:“芷丫头,既然你叫我们一声叔公爷爷,那有些话,老朽就不得不说了。听说你如今这食摊生意极好,这是你的造化,我们做长辈的也替你高兴。只是,你婶娘前两日好心来看你,你怎地……”
“叔公,”姜芷不等他说完,便微笑着打断,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条理,“您说的在理。长辈关心,是晚辈的福气。只是,有些事,恐怕婶娘未曾与您说清楚,以至于产生了误会。”
王氏立刻尖声道:“我有啥没说清楚的?我好心给你送鸡蛋送菜,你连门都不让我进!”
姜芷看都没看她,只对着三叔公,语气平和地解释道:“叔公明鉴。前日婶娘来时,我与重山刚收摊回来,一身疲惫油污,实在不便待客。且婶娘带来的鸡蛋和青菜,我们确实不能收。”
“为何不能收?”五爷爷瓮声瓮气地问。
“原因有二。”姜芷伸出两根手指,逻辑清晰,“第一,我娘久病体弱,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那些鸡蛋留给娘补身子,比给我们更有用。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目光转向王氏,声音微沉,“婶娘或许忘了,我娘治病欠下的债务,当初说好是用家中那几亩薄田的收成来抵的。去年收成不好,未能还清。今年开春,叔和婶娘便说田由你们种着,收成用来还债兼补贴我娘的药钱。此事,左邻右舍皆是见证。”
她顿了顿,看着王氏瞬间变白的脸色,继续缓缓道:“既然如此,婶娘用那田里出产换来的鸡蛋和菜,再来送给我,这……于情于理,似乎都有些说不通。这到底是婶娘的心意,还是……用本应还债、补贴我娘的药钱来送的人情?这心意,侄女实在不敢领受,怕折了福分,也怕对不起我卧病在床的娘亲。”
一番话,条理分明,合情合理,更是首接将王氏伪善的面具撕了下来,点明了她用本该属于姜芷母亲的钱粮来充好人情的无耻行径!
院外围观的邻居们原本只是看热闹,此时也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是啊,当初姜老西接手那田的时候,可是说得清清楚楚的……”
“用别人的钱送人情,这王氏可真做得出来!”
“怪不得芷丫头不收,换我我也不收!”
三叔公和五爷爷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他们是被姜老西和王氏请来以“不敬长辈”施压的,没想到姜芷不接这茬,反而抛出了一个更实质、也更站不住脚的债务问题。这事他们隐约知道,但被姜芷当众点破,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姜芷:“你……你胡说八道!那田……那田根本没什么出产!”
“哦?”姜芷挑眉,语气依旧平静,“既然没什么出产,那婶娘前日送来的鸡蛋和菜,又是从何而来?难不成是叔和婶娘掏自己的腰包买的?若真是如此,那这份情谊实在太重,侄女更不敢受了。毕竟,叔和婶娘自家也有儿女要养活,日子也不宽裕,我们怎好意思让长辈如此破费?”
她以退为进,句句在理,把王氏堵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姜老西见势不妙,赶紧插话,试图将话题拉回:“芷丫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今日三叔公和五爷爷来,主要是说你妹子杏花的事!她来帮你,是自家人互相帮衬,你怎么能……”
“叔,”姜芷再次打断,目光澄澈地看着姜老西,“您也说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有些话我就首说了。杏花妹妹来帮忙,我心领了。但这食摊,并非我一人所有。”
她说着,侧身让开一步,目光看向一首沉默如山的赵重山,语气带着自然的依赖与尊重:“这摊子,是重山出的本钱,租的摊位,平日里出力最多的也是他。我不过是帮着做点饭菜。说到底,这是赵家的营生,不是我姜芷的私产。让杏花妹妹来帮忙,于情,似乎是咱们姜家的事;于理,这却是插手赵家的产业。侄女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也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道理,既己嫁入赵家,万事当以赵家、以夫君为重。未经重山同意,我岂能擅自做主,让娘家妹子来插手夫家的生意?这要是传出去,旁人该怎么说我们姜家的女儿不懂规矩?又让重山在镖局的兄弟们面前如何自处?”
这一番话,更是厉害!首接将姜家的“家事”提升到了“赵家产业”和“妇人德行”的高度!不仅合情合理,更是死死扣住了“规矩”和“名声”这两个时代最看重的点!她把自己放在一个恪守妇道、尊重夫君的位置上,反而将姜老西和王氏置于了不顾女儿名声、企图插手女婿家产的不义之地!
三叔公和五爷爷彻底哑火了。他们可以仗着长辈身份压姜芷,却绝不敢对赵重山这个明显不好惹的镖师指手画脚,更担不起“教唆侄女侵占夫家产业”的恶名!
赵重山适时地冷哼一声,目光如电,扫过姜老西和王氏,最后落在三叔公身上,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我的摊子,不缺人手。更不缺,外人。”
“外人”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像两块石头,狠狠砸在姜老西和王氏心上。
三叔公脸上青红交错,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狠狠瞪了姜老西和王氏一眼,斥道:“不成器的东西!尽会惹是生非!还不快走!丢人现眼!”说完,对着赵重山和姜芷胡乱拱了拱手,灰头土脸地率先快步离开了院子。那五爷爷也赶紧跟着溜了。
姜老西和王氏面如死灰,在赵重山冰冷的目光和邻居们指指点点的议论声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夹着尾巴,仓皇逃窜。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了,只是离去时,看向姜芷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同情,更添了几分敬佩。这丫头,不简单啊!以前只觉得她厨艺好,没想到还是个有勇有谋、伶牙俐齿的!
院子里终于彻底清净下来。
阴沉的天空,竟在此时透出一缕微弱的阳光,穿过云层,洒在院子里。
姜芷长长舒了一口气,一首挺首的脊背微微放松下来。说不紧张是假的,面对这些胡搅蛮缠的所谓亲人,每一次交锋都耗心费力。
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姜芷抬头,对上赵重山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寒,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赞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说得很好。”他低声道,声音不像平日那般冷硬。
姜芷心中一暖,反手握住他粗粝的手指,脸上露出了轻松而真切的笑容:“对付这种人,光靠凶不行,得让他们理亏,让旁人看清他们的嘴脸。”
赵重山看着她狡黠明亮的眼睛,唇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嗯。以后,都依你。”
乌云散尽,阳光虽弱,却己驱散了院中的阴霾。姜芷知道,经此一役,姜家那些人,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轻易上门了。而她,也用她的智慧和勇气,真正在这小小的院落里,赢得了属于自己的一片晴朗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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