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被那缕炊烟烫出一个温柔的洞，星光漏下，与丘陵顶端的炭火辉映成这片死寂大陆上唯一的星河。
林檎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醒来。不是惊醒，而是被膝上那株“遗忘之骸”轻柔的脉动唤醒。花瓣上流转的光晕仿佛与她自己的心跳同频，那些来自阿瓦隆的破碎记忆不再尖锐刺痛，而是化作涓涓细流，在她意识深处无声漫溢。她“看”见翡翠古树的根系穿透岩层，与地底的水脉交谈；“听”见森林中的孢子乘风旅行，在月光下绽出荧光的伞盖。这不是回忆，是烙印在生命本源里的歌谣。
摊主依旧坐在小马扎上，像一尊亘古存在的守护石像。他异色瞳里沉淀的不仅是星火，还有整个废墟世界的倒影。蒲扇停在膝头，他似乎在聆听——聆听风里带来的、来自枯木林边缘的细微异响。
齐夏靠着垒起的砖块假寐，陈深给的兽皮地图虚握在他手中。当第一缕灰白撕开暗紫色天幕时，他倏然睁眼，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冰锥般的清醒。
“来了。”他声音不高，却让篝火旁所有浅眠的人瞬间绷首了脊背。
来的不是预想中“羊”的浩荡报复。
那是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的某种东西。他踉跄着从枯木林的阴影里走出，步伐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他穿着普通幸存者的破烂衣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然而，他的右手却极其违和地托举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散发着不祥苍白光晕的晶体。
那光芒所及之处，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仿佛凝滞、失去了色彩。
“是‘牧者之瞳’！”陈深失声叫道，脸上血色尽褪，“他们……他们竟然把这种东西用在一个活人身上！”
“作用。”摊主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听不出波澜。
“它……它能将活人暂时转化为‘牧羊犬’，”陈深语速极快地解释，带着恐惧，“彻底抹除个人意志，变成只执行单一指令的傀儡。他手里那个……是高度浓缩的‘遗忘粒子’，他在把自己变成一个……行走的‘遗忘炸弹’！他想在领域内引爆，污染这里的一切，让所有人都变成空白的存在！”
那傀儡般的男人继续前行，无视一切，只有空洞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丘陵顶端的烧烤摊，盯着那缕炊烟。他身上的苍白光晕越来越盛，所过之处，连脚下的砂石都短暂地失去了棱角，变得模糊。
林檎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那不是生理上的，而是生命本能对那种“存在抹杀”力量的排斥。她膝上的“遗忘之骸”剧烈地颤抖起来，花瓣收缩，仿佛也在畏惧。
齐夏眼神锐利如刀，快速低语：“不能让他靠近领域核心。物理拦截可能触发即时引爆。需要在他进入有效范围前，瞬间剥离或中和那枚晶体。”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快，必须要快过引爆的指令；准，必须精准作用在晶体而非载体；狠，不能有任何波及领域的风险。
摊主没有动。
他甚至重新拿起了蒲扇，对着将熄的炭火，轻轻一扇。
呼——
一缕微弱的、带着余温的炭火气息，被那蒲扇之风裹挟着，飘向丘陵下方。
那不是攻击，更像是一次……邀请。
那缕混杂着草木灰烬和肉类焦香的烟火气，轻柔地拂过傀儡男子苍白的脸颊。
奇迹般地，男子僵硬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那双空洞如枯井的眼睛里，极其艰难地、挣扎着，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就像一滴水珠，努力想要穿透厚重的冰层。他托举着“牧者之瞳”的右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似乎想停下来。
他似乎……闻到了某种记忆深处的味道。
是家园炊烟的味道？是灾变前某个傍晚，街头巷尾弥漫的烧烤香气？是早己被终焉之地磨灭的、属于“人”的鲜活记忆？
那被绝对指令压制的、早己死去的个人意志，在这缕极致平凡、却代表着“生活”本身的气息冲击下，竟如同沉船里浮起的最后一个气泡，倔强地破裂开来。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怪响，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咆哮。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用尽那短暂夺回的一丝控制力，将托举着“牧者之瞳”的右手，猛地向旁边一甩！
同时，他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抱住了那枚即将爆发的苍白晶体。
“不……不要……”他挤出了破碎的音节，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一丝解脱。
轰！！！
苍白色的光芒在他怀中炸开。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齿发酸的、规则被强行扭曲湮灭的嗡鸣。光芒如同水银泻地，瞬间吞噬了那个身影。光芒散尽后，原地空无一物，没有血迹，没有残骸，仿佛那个人连同他最后的挣扎，从未存在过。
只有被“遗忘”力量波及的一小片枯木，化作了绝对光滑、没有任何历史和特征的苍白平面。
丘陵之上，一片死寂。
风再次吹过，带着硝烟散尽后的冷冽。
摊主缓缓放下蒲扇，目光掠过那片虚无，投向更遥远的、“羊”势力可能藏身的方向。他的规则没有破，甚至未曾首接动用。他只是，扇出了一缕风，点燃了一个被遗忘的“人”，内心深处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微火。
林檎怔怔地看着那片空地，膝上的奇花渐渐恢复平静。她忽然明白，摊主守护的，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安全。他守护的，是这片绝望之地里，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在关键时刻扭转一切的——人性的余温。
齐夏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摊主那平静无波的侧脸。
这一次，“羊”送来的不是刀剑，而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悲剧灵魂。而摊主的回应，同样超出了纯粹力量的范畴。
他用一缕烟火，完成了一次对灵魂的救赎，与对敌人的、更深的蔑视。
（第60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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