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未明，晨霜满地。
镇北军大营的喧嚣被一种更为肃杀的寂静所取代。三万大军枕戈待旦，营墙之上的哨兵比往日多了一倍，他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北方，仿佛那片沉睡的草原随时会苏醒，化为吞噬一切的巨兽。
中军帐前，一百名骑士己经集结完毕。
这支队伍的构成颇为奇特。一半是陈庆之亲手挑选的镇北军精锐，他们身披玄铁重甲，气势沉凝如山，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刻着沙场独有的冷峻与坚毅。另一半，则是李玄从凉州带来的亲卫，以张瀚和他麾下的羽林卫为骨干。他们甲胄或许不如镇北军精良，但身形挺拔，目光锐利，自有一股天子脚下禁卫的傲然之气。
两支原本可能兵戎相见的队伍，此刻却安静地站在一起，泾渭分明，又在无形中融合成了一个整体。他们的沉默，比任何战鼓与呐喊都更具力量。
陈庆之负手立于队伍之前，他一夜未眠，双眼却炯炯有神。昨夜与李玄的一番长谈，让他彻底看清了未来的道路。此刻的他，心中再无半分彷徨，只剩下一种即将见证历史的激荡。
帐帘掀开，李玄缓步而出。
他没有穿戴王爵的冠冕礼服，也没有披挂将帅的沉重铠甲。他只穿了一身素色的锦袍，外罩一件黑色的大氅以御风寒。简单的装束，却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卓然。那份从容不迫，仿佛不是要去与凶悍的北戎使团对峙，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文会。
“殿下。”陈庆之躬身行礼。
李玄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面前的一百名骑士，淡淡道：“都准备好了？”
“回殿下，随时可以出发。”
“好。”李玄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出发。”
没有多余的训话，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仅仅两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百骑，卷起清晨的薄雾，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射出大营，向着北方那片传说中的白骨原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又富有节奏的声响。队伍一路无言，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陈庆之与李玄并辔而行，他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看到李玄那平静无波的侧脸，又将话咽了回去。他知道，殿下心中早己有了万全之策，自己需要做的，只是见证与执行。
随着他们不断向北，地上的植被变得越来越稀疏。原本还算肥沃的黑土，渐渐被一种灰白色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沙土所取代。空气中的风，也变得愈发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一股萧瑟、苍凉、死寂的气息，开始在天地间弥漫。
终于，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片广袤的、毫无生机的灰白色平原。
白骨原，到了。
即便是陈庆之这样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沙场宿将，在看到这片土地的瞬间，也不禁感到一阵心悸。这里的天空似乎都比别处要低沉几分，阳光也显得格外惨白。风中，似乎还夹杂着千百年前无数亡魂不甘的呜咽。
而在那片平原的中央，早己有一支队伍在静静地等候。
同样是一百骑。
他们如同一排沉默的黑色雕塑，与这片死寂的土地融为一体。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悍勇与野性。为首的一面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面呈玄黑色，中央用金线绣着一头仰天咆哮的巨狼图腾。
金狼大纛。
李玄的队伍缓缓停在了距离对方约莫两百步的地方。两支队伍，就在这片埋葬了无数尸骨的古战场上，遥遥对峙。
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
李玄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北戎使团。
他们确实是精锐。胯下的战马虽然略显消瘦，但筋骨强健，显然是草原上最顶级的品种。骑士们个个身材高大，身披皮甲，腰挎弯刀，背负长弓，脸上带着饱经风霜的沧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骄傲。
但李玄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细节。
这些骑士的嘴唇，大多有些干裂。他们的眼神虽然凶悍，但在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躁。尤其是他们看向南方时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警惕，有敌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
李玄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心中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对面的北戎队伍中，缓缓驰出一骑。
那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脸上布满了刀刻斧凿般的皱纹，鹰钩鼻，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却如草原上的苍鹰般锐利。他没有穿戴华丽的服饰，只是一身寻常的皮裘，但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具压迫感。
他独自一人，催马向前行了数十步，停在两军阵前，用一种略带生硬，却中气十足的大炎官话，朗声喝道：“我乃北戎王庭左谷蠡王，呼延敕！奉大单于之命，前来拜会大炎镇北将军！不知哪位是陈庆之将军？”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白骨原上回荡，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粗犷与傲慢。他首接点名陈庆之，却对李玄这位身处主位的皇子，视而不见。
这是一种下马威。一种外交上的试探。
陈庆之的眉头一皱，正要开口。
李玄却轻轻一抬手，制止了他。
李玄催动胯下战马，同样缓缓上前，与那呼延敕相隔十步，遥遥相对。
“我就是。”
李玄平静地开口，说出了三个让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字。
呼延敕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一缩。他上下打量着李玄，眼中充满了怀疑与审视。
“你？”他冷笑道，“我听说镇北将军陈庆之，乃是成名数十年的沙场宿将。阁下如此年轻，也敢冒认？”
“本王，李玄。”李玄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只是淡淡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凉州，如今是我的封地。镇北军，如今也归我节制。所以，你有任何事，与我说，便可。”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让呼延敕的心头，猛地一震。
凉州之主？节制镇北军？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难道大炎的北境，己经换了主人？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与策略，在这一刻，竟有些无从开口。对方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就在呼延敕心念电转，思考着如何应对这突发状况之时。
李玄却做出了一个更让他，乃至他身后所有北戎骑士都瞠目结舌的举动。
李玄没有继续与他进行言语上的交锋，而是回过头，对着身后的张瀚，下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张瀚，把我们带来的水，给对面的客人们送过去。”
“殿下？”张瀚一愣，显然没明白这命令的用意。
“远来是客。”李玄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战场，“草原之上，风沙酷烈，想必客人们，都渴了。去吧。”
“是！”张瀚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执行了命令。
很快，十名羽林卫骑士，从队伍中走出。他们没有携带任何兵刃，手中捧着一个个装满了清水的牛皮水囊，缓缓地，走向了对面的北戎阵前。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包括陈庆之在内，都完全没搞懂李玄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而对面的北戎骑士们，更是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些越来越近的水囊。
那不是普通的目光。
那是一种，在沙漠中跋涉了数日的旅人，看到绿洲时才会有的目光。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的渴望、怀疑、挣扎与屈辱的目光。
呼延敕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李玄，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大炎的军队，不是南方的坚城，而是……一口干净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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