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仍在铁砧上明灭不定,院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成冰。
那“叮当”作响了不知多少年的铁锤声戛然而止,整个黑铁巷尽头的小院,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林渊手中那半截断裂的凤钗,在昏暗的锻炉火光映照下,折射出一点幽微而悲伤的金芒,像是一滴凝固了百年的眼泪。
铁心魁梧的身躯僵在原地,那双因常年面对炉火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渊手中的断钗,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不可思议、也最不愿再见的事物。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滚刀肉气质,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痛苦与仓皇的脆弱。
“你……你从哪里找到它的?”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失去了之前所有的底气。
林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平静地举起断钗,让那熟悉的红色流苏在自己指尖轻轻晃动。他的目光清澈而锐利,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首刺人心最深处的隐秘。
“这上面的流苏,与我师姐的头饰一模一样。”
他陈述的不是疑问,而是一个事实。
“师姐”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铁心耳边轰然炸响。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眼神中的最后一丝防备与强硬也随之崩溃。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一旁的工具架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哐当”声。
“还给我!”铁心忽然发出一声低吼,像一头被触及逆鳞的受伤野兽,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烫伤的大手,朝着林渊手中的断钗抓来。
他的动作迅猛,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然而,林渊只是手腕一翻,便轻巧地避开了他的抢夺。铁心一抓落空,整个人因为用力过猛而前冲了几步,险些摔倒。
“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他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地瞪着林渊,那神情,仿佛林渊触碰的不是一支钗子,而是他被剖开的心脏。
林渊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因为对方的失态而动怒。他握着断钗,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件死物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深刻的情感烙印。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铁心的耳中:“欠款账簿上写着,三年前,你赊欠了‘赤炼火铜’和‘百年沉铁’。这两种材料,都是用来修复或重铸高阶法器的。你赊它们,是为了修好这支钗子,对吗?”
这是一个猜测,但林渊几乎可以肯定。
铁心闻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瞬间萎靡下来。他那双常年握锤、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微微颤抖起来。他没有回答,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巨大的身躯蜷缩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盯着地面,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她……她现在,还好吗?”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沧桑。
林渊知道,他问的是慕清玄。
“她很好。”林渊想了想师姐那慵懒而威严的模样,补充道,“她是天玄城万宝阁的主人,所有人都叫她‘玄君’,权势滔天,无人敢惹。”
“玄君……玄君……”铁心反复咀嚼着这个称号,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啊,她当然是‘君’了。而我,只是个打铁的。呵呵……玄君……”
这笑容里,饱含着无尽的自嘲与苦涩。
院内的气氛,从剑拔弩张,变得沉重而压抑。林渊没有催促,他知道,有些故事,需要时间来酝酿。他将那半截断钗轻轻放在铁砧之上,自己则靠在一旁的木柱上,静静地等待着。
他忽然明白了师姐的用意。
这根本不是一个关于“收账”的考验,而是一个关于“倾听”和“理解”的考验。师姐要他收的,根本不是那区区八百灵石,而是一段被尘封在此处、她自己不便触碰的往事。
刘管事的话再次回响在他耳边:“剑,有时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是啊,面对这样一段沉重的过去,再锋利的剑,又能斩断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铁心终于缓缓抬起头,他浑浊的眼眶里,竟泛起了点点水光。他看着那支静静躺在铁砧上的断钗,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另一番光景。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他悠悠地开口,声音嘶哑,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那时候,我还不是个铁匠,是京城禁军的兵器总教头。她也不是什么‘玄君’,只是一个从山上下来,苏云深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对什么都好奇的小姑娘。我们都叫她……清玄。”
“她第一次来我的铺子,是为了修她的剑。那是一柄很普通的青钢剑,剑刃上全是豁口。我告诉她,这剑没救了,不如换一柄。她却摇摇头,说这是她师父送的第一柄剑,无论如何也要修好。”
“我拗不过她,花了三天三夜,用最好的寒铁,一点点把那些豁口补上,又重新为它开锋。她拿到剑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她没钱付我工钱,就说要帮我打三个月的杂活来抵债。”
铁心说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那是林渊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那三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她每天都跟在我身后,好奇地问这问那。问我这块铁为什么能变成刀,那块铜为什么能铸成钟。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没多久,连拉风箱的火候都掌握得比我的徒弟还好。”
“这支凤钗,是我亲手为她打造的。那时候临近上元节,满城灯火,她看着别家姑娘头上的珠钗首饰,眼神里满是羡慕。我就偷偷用了我私藏的、准备给我未来女儿当嫁妆的一块‘流云金’,花了七天七夜,打成了这支凤钗。”
“我记得,我把钗子送给她的时候,她愣了很久,然后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插在发间。她问我,好看吗?我当时嘴笨,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点头。”
铁心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支断钗,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惊扰了那段美好的回忆。
林渊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铁心口中那个天真烂漫、会为了一支钗子而欣喜的小姑娘,与通天阁九层之上那个睥睨天下、一指便能将自己击退的玄君师姐联系在一起。
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后来呢?”林渊忍不住问道。
铁心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那丝温暖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痛苦。
“后来……后来京城大乱,皇权更迭,血流成河。我所在的禁军一脉被清洗,仇家追杀,我带着她一路逃亡。在一场最惨烈的追杀中,为了保护我,她……她……”
铁心似乎说不下去了,他用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这支钗子,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仇家一剑斩断的。连同被斩断的,还有她的一缕头发,和……和我的所有念想。”
“我们活了下来,但从那天起,她就变了。她不再笑了,眼神变得冰冷,像一块捂不热的寒铁。她告诉我,她要力量,要权势,要建立一个再也无人能伤害我们的地方。于是,她来到了天玄城。”
“再后来,就有了万宝阁,有了玄君。而我,也成了这个只会打铁的糟老头子。”
故事讲完了,却留下了更多的谜团。
林渊看着眼前这个沉浸在痛苦中的老人,又看了看那支断钗。他终于明白了账簿上那笔欠款的来由。
三年前,铁心赊下那些珍贵的材料,一定是想将这支承载着所有美好回忆的凤钗修复。可是,他又为什么放弃了?甚至宁愿背上“滚刀肉”的骂名,也不愿还清这笔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欠款?
这三年里,又发生了什么?
林渊缓缓走上前,重新拿起那半截断钗,递到铁心面前。
“老人家,”他的称呼变了,“这笔账,我不收了。但是,我想知道,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支钗子,没能被修好?”
铁心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林渊,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绝望的叹息。
“因为……三年前我去找她,想把修复好的钗子亲手还给她。可我连通天阁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刘管事传话说,玄君日理万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还让人送来了八百灵石,说是……买断这支钗子,了结当年的因果。”
“我没要那灵石,我把它丢了回去。我告诉他们,这钗子,我不修了!这笔账,我也不还了!我铁心,不欠她慕清玄任何东西!”
说到最后,老人的声音己经带上了泣音。
林渊的心,猛地一沉。
他终于明白了。这笔烂了三年的账,根本不是钱的问题。它是一个心结,是铁心用来自我惩罚和固守最后一点尊严的枷锁。也是他那位高高在上的师姐,留在凡尘俗世中,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
而他,林渊,就是被派来揭开这道伤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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