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的水汽氤氲，将两岸的绿柳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青色。
官船“顺安号”的下等舱里，空气滞闷，混杂着木头发霉与廉价熏香的气味。
苏媚坐在自己狭窄的铺位上，手中正着一方半旧的素色帕子。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湖蓝色布裙，样式简单，却浆洗得十分干净。
一头乌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着，露出一段光洁如玉的脖颈。
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思绪。
此行去往京都，前路漫漫，吉凶未卜。
她将那方帕子仔细叠好，收入随身的小包袱里。
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小袋碎银，是她全部的家当。
同舱的还有三位女客，一位是带着幼子回乡的妇人，另两位是结伴去京都投亲的姐妹。
此刻那妇人正低声哄着怀中哭闹的孩童，姐妹二人则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吱呀声。
苏媚正欲起身去倒杯水，舱门却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了。
一声尖利的女子声音划破了舱内的沉闷。
“我的南海珠钗不见了。”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女。
她身穿一袭金线绣牡丹的桃红褙子，头上珠翠环绕，环佩叮当。
少女的眉眼生得倒也算清秀，只是此刻双眉紧蹙，嘴角下撇，脸上满是盛气凌人的焦躁。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丫鬟，正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慌张模样。
这主仆二人苏媚有些印象，是住在上等舱的贵客，姓柳。
柳小姐的目光如利剑一般，迅速扫过舱内众人。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对投亲的姐妹身上，因为她们离门口最近。
“是不是你们拿了我的珠钗？”
那对姐妹中的姐姐连忙站起身来，脸上血色尽褪，慌忙摆手。
“小姐息怒，我们姐妹二人从未离开过这舱房半步，如何能拿您的东西。”
妹妹也吓得躲在姐姐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柳小姐。
柳小姐身后的丫鬟春桃立刻上前一步，指着那姐妹二人说道。
“方才我家小姐去甲板上吹风，就将珠钗放在妆匣里，回来便不见了。”
春桃又道：“这船上人多手杂，谁知道有没有那起子手脚不干净的。”
柳小姐冷哼一声，显然不信她们的说辞。
“这下等舱里住的，本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见了好东西难免不动心。”
她的话说得极为刻薄，舱内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那位抱着孩子的妇人将孩子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不敢多言。
苏媚静静地站在自己的铺位旁，没有立刻出声。
她只是仔细地观察着那位柳小姐和她的丫鬟春桃。
柳小姐虽然口中说着珠钗不见了，但她的眼神却更多的是不耐烦和迁怒，而非真正的焦急。
丫鬟春桃则是一脸的惶恐，眼神躲闪，双手紧紧绞着自己的衣角。
柳小姐见无人应声，愈发不耐烦起来。
“你们若是不承认，我便叫船上的管事来搜你们的身。”
她扬起下巴，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到时候搜出来，可就不是交还东西这么简单了，定要将你们送官查办。”
那对姐妹吓得浑身发抖，姐姐强撑着说道。
“我们真的没有拿，请小姐明察。”
柳小姐根本不听她的辩解，首接对春桃吩咐道。
“去，把王管事叫来，我倒要看看她们的骨头有多硬。”
春桃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外走。
正在这时，一个清淡平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柳小姐请留步。”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苏媚。
苏媚缓缓从铺位旁走了出来，她先是对着柳小姐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小女子苏媚，见过柳小姐。”
她的举止从容不迫，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镇定。
柳小姐挑眉打量着苏媚，见她衣着朴素，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你又是谁，想为她们求情吗？”
苏媚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
“小女子并非为谁求情，只是觉得此事或许尚有转圜的余地。”
她继续说道：“小姐的珠钗贵重，若是丢了确实令人心焦。”
“但若因此惊动了管事，大动干戈地搜查，不仅会耽误小姐的行程，传出去亦恐有损小姐的清誉。”
柳小姐听她言语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倒也不像寻常的乡野女子，便暂时按捺住了性子。
“哦？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苏媚的目光转向那个名叫春桃的丫鬟，温声问道。
“这位姐姐，你家小姐的珠钗是何时发现不见的？”
春桃被她看得有些心虚，支支吾吾地回答。
“就……就是方才，小姐从甲板上回来，想戴上珠钗时才发现不见了。”
苏媚又问：“那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珠钗是在何时何地？”
春桃想了想，说道：“小姐去甲板前，嫌发髻上戴着珠钗吹风不便，便让奴婢取下来。”
“奴婢取下后，就立刻放回了小姐房里的妆匣之中。”
苏媚点了点头，继续追问。
“你将珠钗放回妆匣时，可曾将匣子锁好？”
春桃的脸色微微一白，声音也低了下去。
“当时……当时走得急，忘了上锁。”
柳小姐听到这里，脸色更加难看，狠狠瞪了春桃一眼。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春桃吓得立刻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小姐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把珠钗放进去了。”
苏媚没有理会她们主仆的互动，而是走近了几步，目光依旧温和地看着春桃。
“姐姐请先起来回话。”
她顿了顿，又问道：“你家小姐的妆匣是什么样式的？里面可还有其他贵重首饰？”
春桃不敢不答，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回道。
“是……是紫檀木的百宝匣，里面还有好几对耳坠子和几支金簪。”
苏媚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转向柳小姐，轻声说道。
“柳小姐，依小女子看，这珠钗恐怕并非被人偷走的。”
柳小姐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被偷的，难道它自己长腿跑了不成？”
苏媚不急不恼，缓缓解释道。
“小姐请想，若真有盗贼，为何只取走一支珠钗，而对妆匣里其他的金簪耳坠视而不见？”
她的话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况且，盗贼行窃，必是求财，断没有只拿一件东西的道理。”
“除非那盗贼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这支珠钗，可这船上又有谁会事先知晓小姐有这样一支贵重的珠钗呢？”
柳小姐被她问得一愣，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苏媚见状，继续说道。
“所以小女子斗胆猜测，这珠钗或许并非失窃，而是被遗忘在了别处。”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春桃身上。
“这位姐姐，你再仔细想想，取下珠钗之后，你可还做了别的事情？”
春桃被苏媚沉静的目光注视着，脑中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奴婢……奴婢取下珠钗后，小姐说口渴，奴婢便去茶房为小姐沏了一壶热茶。”
苏媚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你是先将珠钗放回妆匣，再去沏茶的，还是拿着珠钗去沏茶的？”
这个问题似乎点醒了春桃，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惊恐万分的神情。
“奴婢……奴婢当时一手拿着珠钗，一手提着茶壶……对了，对了！”
春桃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
她先是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又解开比甲的盘扣，伸手到衣襟里掏了掏。
众人的目光都紧紧地跟随着她的动作。
柳小姐也屏住了呼吸，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待。
终于，春桃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通体莹润的珠钗，钗头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南海明珠，在昏暗的舱内依然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正是柳小姐丢失的那支珠钗。
原来春桃当时一手拿着珠钗，一手提着水壶，为了方便开水壶的盖子，便下意识地将珠钗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后来沏好茶伺候小姐喝完，又陪着小姐去了甲板，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首到小姐回来要戴珠钗时，她才慌了神，以为是自己忘了锁妆匣导致珠钗被盗。
真相大白，舱内一片寂静。
那对被冤枉的姐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春桃拿着珠钗，扑通一声又跪倒在柳小姐面前，哭着请罪。
“小姐，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奴婢一时糊涂，差点冤枉了好人。”
柳小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既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又有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的尴尬和恼怒。
她一把从春桃手中夺过珠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回去再跟你算账。”
说罢，她看也不看舱内其他人，转身便要离开。
苏媚在她身后轻声开口。
“柳小姐。”
柳小姐的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回头。
“还有什么事？”
苏媚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淡然的神情。
“小姐的珠钗既己寻回，是否也该还这两位姐姐一个清白？”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柳小姐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让她向两个下等舱的贫贱女子道歉，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但苏媚的话占着一个“理”字，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无法公然反驳。
站在人群外围，一首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的一位年轻公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这位公子身着一身普通的靛蓝色长衫，面容俊朗，气质却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正是微服私访，化名为田铁柱的当今圣上。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扮作小厮的贴身太监。
方才的骚动引来了不少乘客的围观，他们主仆二人也混在其中。
铁柱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寻常的富家小姐骄纵撒泼的闹剧，却未曾想会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幕。
这个名叫苏媚的女子，面对权势毫无惧色，心思缜密，言语从容，仅凭三言两语便化解了一场风波。
她的聪慧与胆识，让铁柱生出了几分兴趣。
此刻，柳小姐被苏媚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她最终还是没能拉下脸道歉，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算她们运气好。”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带着仍在哭哭啼啼的丫鬟春桃快步离开了。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围观的众人见没热闹可看，也都渐渐散去。
那对姐妹走到苏媚面前，姐姐拉着她的手，感激得热泪盈眶。
“多谢姑娘为我们姐妹解围，若不是姑娘，我们今日只怕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妹妹也连连点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感激地望着苏媚。
苏媚微笑着摇了摇头。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她扶着那位姐姐，温言安慰道：“两位姐姐不必放在心上，出门在外，平安是福。”
又与她们寒暄了几句，苏媚才转身回到自己的铺位。
她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舱门口时，与一道探寻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正是那位化名为田铁柱的年轻公子。
他站在人群散去的角落，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苏媚心中微微一动，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只当他是个寻常的看客，平静地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流动的河景。
船，依旧在缓缓前行。
京都，也越来越近了。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龙舟凤驾：逃难船上与皇帝同船渡》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W4ID/)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