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媚提着一只半旧的锡制茶壶，沿着狭窄的船廊向船尾走去。
船身在水面上行得平稳，只有轻微的晃动感从脚底传来。
廊道的木板因常年受潮而有些湿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头与水汽混合的气味。
她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落在实处，湖蓝色的裙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午后的阳光透过廊边的格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格格移动的光影。
有船工扛着货物从她身边经过，带着一身的汗味和吆喝声。
苏媚侧身避让，微微低头，并不与人对视。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茶房便到了。
茶房设在船尾的一处独立小屋内，专门为船上的乘客和船工供应热水与茶饮。
此刻茶房里正有些热闹，几名乘客正排着队等候。
苏媚走进去，自觉地排在了队伍的末尾。
茶房内热气蒸腾，一口巨大的铜制热水锅炉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锅炉旁站着一个西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灰布短打，腰间系着一条油腻的围裙。
他便是负责这茶房的吴管事。
吴管事正满脸堆笑地为一位身穿锦缎的富商添着热水。
“张员外，您瞧这水，刚开的，给您沏上好的龙井，最是解乏。”
那位张员外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丢在了柜台上。
“赏你的。”
吴管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连忙点头哈腰地谢过。
“多谢员外爷赏，您慢走。”
送走了富商，排在前面的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老妇人手中捧着一个破了口的瓦罐，怯生生地递上前去。
“管事，劳烦……给点热水就成。”
吴管事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瞥了一眼那破瓦罐，眼中满是嫌恶。
“急什么，没看到后面还有人等着吗？”
他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不耐烦地拿起水勺，舀了一勺热水“哐当”一声倒进瓦罐里。
热水溅出来几滴，烫得老妇人缩了一下手，却不敢作声。
她只是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捧着瓦罐，佝偻着身子离开了。
吴管事拿抹布擦了擦手，这才抬眼看向下一个，目光落在了苏媚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苏媚一番，见她虽衣着朴素，但容貌清丽，气质娴静，与寻常的乡野村妇不尽相同。
吴管事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
他想起了方才下等舱那场关于珠钗的风波，也听说了是眼前这个女子化解的。
“这位姑娘，看着面生得很，也是要热水吗？”
苏媚将手中的锡壶递上前，平静地回答。
“是，劳烦管事了。”
吴管事却没有立刻动手，他指了指柜台上的两个茶叶罐。
一个罐子是青瓷的，上面写着“龙井”二字，另一个是粗陶的，罐身只有一个潦草的“茶”字。
“姑娘，我瞧你也是个聪明通透的人，不像那些个愚笨的村妇。”
他故意扬高了声音，让周围尚未离开的人都能听见。
“这船上的茶，也分三六九等。”
“这罐龙井，是供给上等舱的贵客们的，这罐粗茶，才是你们下等舱的人喝的。”
他说着，故意打开了那青瓷罐子，一股清雅的茶香立刻弥漫开来。
“不过嘛，我瞧姑娘你与众不同，今日我便破个例。”
吴管事笑眯眯地看着苏媚，拿起茶叶勺，作势要去舀那龙井茶。
“就请姑娘尝尝这上等的好茶，也算是我与姑娘结个善缘。”
他的话说得漂亮，仿佛是天大的恩惠。
然而苏媚心中却明镜似的，知道这是一个圈套。
若是她接受了，便是占小便宜，坏了船上的规矩，传出去便是个不知分寸、贪图富贵的形象。
日后若是柳小姐再要寻衅，这便是一个现成的把柄。
若是她不接受，又会显得不识抬举，当众驳了这位吴管事的面子，日后在这船上，少不得要被他寻机刁难。
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
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苏媚身上，带着看好戏的兴致。
苏媚的脸上却不见丝毫为难之色。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罐散发着香气的龙井茶。
她只是对着吴管事微微一笑，笑容平和而疏离。
“多谢管事的好意。”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如流水淌过卵石。
“只是小女子无福消受这等好茶。”
吴管事的笑容一僵，正要说些什么。
苏媚却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顺安号这么大一艘官船，往来于京杭之间，自然也有自己的规矩。”
“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舱，用什么样的茶，这是早就定下的章程。”
“小女子既然买的是下等舱的船票，便理应遵守下等舱的本分。”
“若是因小女子一人，而乱了船上的规矩，岂不是陷管事于不义？”
她的话锋一转，竟将问题抛回给了吴管事。
“管事您在这船上当差，想必最是明白‘无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
“正是因为有您这样铁面无私、恪尽职守的管事在，这满船的乘客才能各安其位，一路顺遂。”
“小女子又怎敢因一己之私，让管事您为难，坏了这船上最重要的规矩呢？”
她这一番话说完，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众人看向苏媚的眼神，从看热闹，变成了敬佩。
她没有接受好茶，却不是因为胆怯或客气，而是站在了“规矩”的制高点上。
她不仅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最正当的理由，还顺带给吴管事戴上了一顶“恪尽职守”的高帽子。
如此一来，吴管事若是再坚持让她喝好茶，便成了主动破坏规矩的人。
吴管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他本想让苏媚出丑，却反被她将了一军，还把自己架在了火上烤。
他看着苏媚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只觉得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心思竟是如此深沉厉害。
他最终只能干笑两声，将手中的茶叶勺放回了龙井茶罐旁。
“姑娘说的是，倒是我……是我糊涂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另一个勺子，从那粗陶罐里舀了一大勺成色不佳的茶叶末放进苏媚的锡壶里。
然后他提起水勺，默默地为她冲满了热水。
整个过程，他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苏媚接过沉甸甸的茶壶，对着他再次屈膝一礼。
“多谢管事。”
说完，她便转身，从容地离开了茶房。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位身穿靛蓝色长衫的年轻公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茶房。
他就站在门口不远处，显然是将方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丝探究，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赞赏。
正是化名为田铁柱的皇帝。
他见苏媚看过来，便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苏媚亦是回以一礼，然后便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她与他擦肩而过，带起一阵极淡的、类似皂角洗衣后留下的洁净气息。
铁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身旁的小厮凑上前来，低声说道。
“主子，这位苏姑娘，可真不是一般人。”
铁柱“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抹远去的湖蓝色。
“确实，是个妙人。”
他心中想道，这趟旅程，或许会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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