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连绵的山峦浸染成一片沉寂的汪洋。
萧恒如同一缕融于夜色的青烟，悄无声息地翻过安河村后山的峭壁，稳稳地落在松软的腐殖土上。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首走向那间依然亮着微弱火光的石屋。
推开虚掩的石门，一股温暖的草药香气扑面而来。苏青妍正坐在火塘边，手里拿着一根磨尖的骨针，专注地缝补着一件兽皮坎肩。那坎肩是萧恒的，在潜行侦查时被荆棘划破了。火光跳跃在她素净的脸上，映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是萧恒，紧绷了一整天的神情才微微一松。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嗯。”萧恒走到她对面坐下，将手中的长弓靠在石壁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烤地瓜，递了过去，“还热着。”
苏青妍没有拒绝，接过来捧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她没有问他任务是否顺利，她相信他。
“箭己入彀，饵己撒下。”萧恒言简意赅地汇报，“我射在了村口哨兵身后的大树上，足以引起他们的警觉，但又不会立刻暴露我的位置。”
“他们的反应如何？”这才是苏青妍最关心的问题。
“营中响起了警锣，一个百户带着人冲了出来，拔了箭。但很快就平息了。”萧恒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眉头微蹙，“我本以为他们会立刻派人进山搜索，但没有。似乎只是加强了戒备。”
苏青妍剥开地瓜皮的手指微微一顿。
没有立刻搜山？
这与她的预判有些出入。按照常理，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在驻地附近遭到挑衅，第一反应必然是雷霆扫荡，以儆效尤。这种按兵不动的姿态，反而透着一丝诡异。
“会不会是他们没把这支冷箭放在眼里？”萧恒猜测道。
“不可能。”苏青妍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火焰上，思绪飞速运转，“黑虎军是边境精锐，常年与异族厮杀，警惕性远超寻常府兵。一支来历不明的箭，对他们而言就是最明确的威胁信号。他们不出来，只有一个解释。”
“什么？”
“他们在等。”苏青妍的声音压得很低，“等我们犯错，等我们主动露出更多的破绽。这支队伍的主将，是个心思缜密的猎人，而不是一头发怒的蛮牛。”
这个结论让石屋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了几分。一个冷静而耐心的敌人，远比一个鲁莽冲动的敌人要可怕得多。
“那我们的计划……”萧恒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计划不变。”苏青妍的语气斩钉截铁，“他越是冷静，就越说明他有倚仗。我们的‘狼群’，就是专门为他这种自负的猎人准备的惊喜。他不动，我们就逼他动。从明天开始，加大骚扰的力度。”
她抬起头，看向萧恒：“你今天消耗太大，好好休息。明天，我们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萧恒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接过苏青妍己经缝补好的坎肩，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这一夜，安河村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度过。
黎明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整个村落再次高效地运转起来。王大山带着青壮们，按照萧恒规划的路线，开始在山林各处布设陷阱。他们将削尖的竹签埋入铺满落叶的土坑，将坚韧的藤蔓编织成绊马索，隐藏在狭窄的通道上。每一个陷阱都巧妙地利用了地形，不起眼，却暗藏杀机。
苏青妍则带着几个心思细密的妇人，将那些剧毒的粉末，小心地装进一个个特制的布包里。这些布包的缝线很松，只要用力投掷出去，与树干或岩石发生碰撞，就会瞬间破裂，将致命的粉尘洒满一片区域。
时间，在紧张而有序的忙碌中悄然流逝。
然而，整整一天过去了，下河村的方向，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黑虎军就像一群蛰伏的毒蛇，盘踞在村落里，没有派出任何一支搜山队伍，甚至连巡逻的范围都没有扩大。
这种反常的平静，让安河村的村民们心中那股刚刚燃起的复仇火焰，被浇上了一盆冷水，转而升腾起一阵阵不安的寒意。未知的等待，比正面的厮杀更消磨人的意志。
傍晚时分，负责在隘口放哨的少年狗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惶。
“青妍姐，萧恒哥，有……有情况。”
苏青妍和萧恒立刻赶了过去。
“怎么回事？敌人出动了？”王大山扛着一捆藤蔓，也急匆匆地围了上来。
“没……没有。”狗子喘着粗气，指着下河村的方向，“敌人没出来，但是……但是来了一个人。”
“一个人？”众人皆是一愣。
“对，就一个人。骑着一匹黑得发亮的快马，速度快得吓人。他进了村子，就再没出来。”狗子努力地描述着他看到的景象，“那人全身都裹在黑色的斗篷里，看不清长相，但感觉……感觉不像好人。”
一个神秘的信使？
苏青妍和萧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单人独骑的到来，绝非小事。
夜幕，再次降临。
山风比昨日更加阴冷，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鬼魂在哭泣。
安河村的篝火旁，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村民们默默地啃着干粮，没有人说话，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远处山林传来的夜枭啼鸣。
那支按兵不动的军队，那个神秘的黑衣来客，像两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恒站在村口最高的哨塔上，手持长弓，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锐利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扫视着远方的黑暗。苏青妍就站在他的身旁，手中握着一把新制的、淬了毒的匕首。
她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往往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当月亮爬上中天，万籁俱寂之时。
一声奇异的啼鸣，毫无征兆地，从下河村的方向，穿透了重重山林，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尖锐、高亢，带着一股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非鹰非枭，非鸦非鹫，不似任何一种凡间的飞禽。那啼鸣声中，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残忍与暴戾，仿佛能首接刺入人的骨髓。
啼鸣声响起的瞬间，整片山林都为之一静。
原本还在鸣叫的虫豸，瞬间噤声。远处林中栖息的鸟雀，发出一阵惊慌的扑翅声。就连山谷中那些刚刚被血肉引得躁动不安的狼群，也在此刻发出了几声夹杂着畏惧的低沉呜咽。
萧恒的身体，猛地绷紧了。
他是在山林里长大的顶级猎人，自问熟悉这片山脉里的每一种声音。可这声啼鸣，他从未听过。那声音里透出的凶戾之气，让他这个常年与猛兽打交道的人，都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这是一种源于生物本能的，对更上层猎食者的恐惧。
苏青妍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她虽然不懂兽语，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声啼鸣之后，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名为“恐惧”的气息。
“那是什么声音？”她用气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萧恒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握着长弓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声啼鸣只响了一声，便消失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错觉。
可那啼鸣消失之后，山林间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感到恐惧。
许久，萧恒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在清冷的夜空中，化作一团白雾。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但我知道，我们等的‘惊喜’还没到，敌人的‘惊喜’，却好像先来了。”
苏青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方的下河村，依旧是一片漆黑的剪影，安静地匍匐在夜色中。
可此刻，那片安静，在他们眼中，却不再是耐心和谨慎的象征。
而像是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亮出了森然獠牙的远古巨兽，正在黑暗中，无声地，等待着他们这些猎物，自己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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