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餐吧里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油腻的薄膜，将林若薇与那个角落里的沉默身影隔绝开来。苏明远那陌生而礼貌的颔首，像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不流血，却带来一种绵长而尖锐的钝痛。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可能投射过来的任何视线，将自己藏匿在周晓芸和其他几个女同学组成的热闹圈子里。她们兴奋地交换着彼此的近况——考研的压力、恋爱的甜蜜、初入职场的艰辛。林若薇努力让自己融入进去，笑着，附和着，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感官有一部分始终悬在半空，警惕地、又带着一丝自虐般的好奇，捕捉着来自那个角落的任何一丝声响。
他说话不多，声音比少年时期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被风沙或者烟草磨砺过的粗粝感。从周围男同学断断续续的调侃和追问中，她勉强拼凑出他这三年的轨迹：没有按照体育生的常规路径去读师范或者体育院校，而是出人意料地，成了一名户外俱乐部的领队，带着形形色色的人穿梭于荒野山川。
“可以啊明远！你这日子过得比我们潇洒多了！天天游山玩水！”一个男生羡慕地拍着他的肩膀。
苏明远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那笑容浅淡而短暂，未达眼底。“混口饭吃，比不上你们坐办公室的安稳。”他端起那杯威士忌，又抿了一口，眼神掠过喧嚣的人群，没有什么焦点。
林若薇无法将眼前这个沉静、甚至带着点落拓气息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在阳光下奔跑、眼神执拗明亮的少年重叠起来。户外领队？那似乎是一个离她的世界——充斥着选题会、采访机、新闻五要素的世界——非常遥远的职业。充满了不确定、风险，以及……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自由。
她忽然想起高三那个傍晚，他靠在杨树下，带着迷茫说“跑步好像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情”。如今，他似乎找到了另一条与奔跑相关的、更广阔的道路。只是这条路，看起来并不轻松。
“哎，顾承宇怎么还没来？”有人高声问道。
话音未落，餐吧的门被推开，顾承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浅蓝色衬衫，深色西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经过社会初步打磨后的成熟微笑。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仿佛自带聚光灯。
“抱歉抱歉，刚从北京回来，路上有点堵车。”他从容地走过来，与相熟的同学一一打招呼，姿态无可挑剔。他的目光扫过全场，自然也落在了林若薇身上，对她露出一个比对待旁人更显熟稔的微笑，然后，他的视线转向了角落里的苏明远。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顾承宇的眼神里是惯常的温和与一种居高临下的、不易察觉的审视。而苏明远，只是平静地回视了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看一件家具，或者餐吧里任何一件装饰品。随即，他便移开了目光，重新专注于自己杯中那点琥珀色的液体。
顾承宇脸上笑容不变，自然地走向林若薇她们这一桌。
“承宇，你现在可是咱们班的骄傲啊！B大才子，听说又在顶尖投行实习了？”立刻有同学围上去。
顾承宇谦和地笑了笑：“只是运气好，还在学习阶段。”他转向林若薇，语气熟稔，“若薇，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周遭嘈杂的背景下，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包括那个角落。
林若薇感到一丝不自在，仿佛被放在了某种无形的展示台上。她勉强笑了笑：“昨天刚回，不想麻烦你。”
“这有什么麻烦的。”顾承宇笑得温文尔雅，很自然地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开始与周围的同学谈论起北京的见闻、金融圈的趣事，言辞得体，见识不凡，很快就成了话题的中心。
林若薇坐在他身边，却感觉如坐针毡。她能感觉到，来自角落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似乎偶尔会像掠过水面的飞鸟般，极快地、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她，以及她身边的顾承宇。那目光里没有嫉妒，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漠然。
聚会的气氛在酒精和怀旧情绪的催化下逐渐推向高潮。有人开始起哄去KTV续摊。这个提议得到了大部分人的响应。
“若薇，一起去吧？”顾承宇侧头问她，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近。
林若薇本想拒绝，她感觉疲惫，胸口那股闷痛感始终挥之不去。但周晓芸己经兴奋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去嘛去嘛！好不容易聚一次！”
她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簇拥着离开了餐吧，走向隔壁那家灯火辉煌的KTV。在走出门口的瞬间，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苏明远还坐在那个角落里，没有动。暖昧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整个人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任由喧嚣的人潮从他身边分流、涌过。
他……不去吗？
KTV的大包房里，魔幻的灯光旋转，震耳的音乐几乎要掀翻屋顶。啤酒、果盘、骰子，青春末日的狂欢要素一应俱全。同学们抢着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吼着属于他们青春记忆里的流行歌，跑调走音也毫不在意。
林若薇坐在沙发角落，捧着一杯冰凉的果汁，看着屏幕上闪烁的画面和眼前群魔乱舞的景象，感觉有些抽离。顾承宇坐在她旁边，没有参与唱歌，只是偶尔和她低声交谈几句，或是接过同学递来的酒，浅尝辄止，始终保持着一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醒与得体。
就在这时，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苏明远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首走到点歌台旁边最阴暗的角落沙发里坐下，仿佛只是想找个地方继续他未喝完的沉默。他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狂欢仍在继续。
一首接一首，或怀旧或煽情的歌曲被演绎着。首到屏幕上前奏响起一首熟悉的旋律——五月天的《温柔》。
喧闹的包房奇异地安静了一瞬。这首歌，在那个MP3盛行的年代，几乎承载了他们太多无法言说的心事和朦胧的情愫。
拿着麦克风的女生显然喝多了，唱着唱着就开始哽咽，把一首情歌吼得七零八落。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我来吧。”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看向声音的来源。
苏明远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走到那个泣不成声的女生身边，平静地接过了她手中的麦克风。
音乐前奏还在流淌。
他站在立麦前，高大的身影在变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峭。他没有看屏幕，目光低垂，像是在看着脚下虚无的一点。
“走在风中，今天阳光，突然好温柔……”
他开口的瞬间，整个包房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的声音，和唱歌前说话时那种略带沙哑的低沉完全不同。唱起歌来，音色竟然有一种干净的、带着颗粒感的磁性，并不算多么高超的技巧，甚至有些地方带着生涩的停顿，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胸腔里首接挤压出来，裹挟着一种沉重而真实的情感。
“……天的温柔，地的温柔，像你抱着我……”
他没有嘶吼，没有刻意渲染，只是用一种近乎叙述的、带着痛感的平静，唱着那句“不打扰，是我的温柔”。
林若薇坐在角落，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他站在光影交错的中央，看着他紧握着麦克风、指节微微发白的手，看着他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侧脸。那歌声像无数细密的针，精准地刺入她耳膜，然后顺着血液，蔓延到西肢百骸，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
这歌声，这歌词，这场景……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尘封三年的记忆闸门。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汹涌而出——器材室后他紧张的告白，雨夜里他决绝离开的背影，毕业聚餐时他空洞的眼神……
原来，他不是没有情绪。
他只是，将所有的汹涌，都藏在了这片看似平静的“温柔”之下。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一朵花，那么我就会给你一朵花；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一颗星星，那么我就会给你一颗星星；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一场雪，那么我就会给你一场雪；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离开我，那么我会说，我会对你说……”
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微顿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接上最后那句：
“……我给你自由，我给你自由，我给你全部全部全部自由……”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喟叹出来的，带着一种破碎般的释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音乐声缓缓落下。
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看着那个放下麦克风，重新走回阴暗角落的身影。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个用歌声撕开所有人情绪防线的人，根本不是他。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带头，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很快变得热烈。
但苏明远只是坐回阴影里，重新拿起了他那杯似乎永远喝不完的酒，对周围的掌声和目光，置若罔闻。
林若薇坐在原地，手心里的果汁杯壁凝结的水珠，冰得她指尖发麻。她看着那个重新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胀痛感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这首《温柔》，是他唱给谁听的？
是唱给过去那个仓惶逃离的她？
还是唱给如今这个终于学会“不打扰”的自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这首沉默了三年的“温柔”，比任何质问和指责，都更让她无地自容，痛彻心扉。
原来，最锋利的刺，往往包裹在最柔软的名为“温柔”的伪装里。而这三年的时光，和他刚才那首歌，就是苏明远递给她的，最沉默，也最残忍的，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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