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那边的消息尚未传回，另一桩突如其来的事件，却暂时转移了李令月的注意力，也为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契机。
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如同无形的幽灵，悄然在长安城的坊市间蔓延开来。起初只是西市几个胡商聚居的里坊有人发热呕吐，不过数日，便己波及多个城区，连宫中也有低等杂役和侍卫开始出现相似症状。太医院上下忙作一团，汤药日夜不停地熬制，发放各处，然而疫情非但没有遏制，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两仪殿内，武则天听着京兆尹和太医院令的禀报，凤眉紧蹙。时疫非同小可，一旦失控，不仅危及百姓，更可能动摇国本。尤其令她忧心的是，太医院开出的方子，似乎效果不彰。
“皆是些陈年旧方，岂能应对此次新疫？”武则天将一份太医署呈上的脉案掷于案上，声音里带着薄怒，“难道我大唐太医院，竟无一人能拿出些新见解吗？”
殿内气氛凝重。李令月侍立一旁，心中亦是焦急。她虽知一些现代防疫常识，但于具体病理、用药却是门外汉，空有知识却无法施展。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阿姮前几日递来的另一份看似不起眼的消息：言及西市有一游方医女，医术奇特，不用寻常金石猛药，反以草木配伍见长，近日治愈了好几户染疫的胡商之家，在底层百姓中颇有声名，人称“苏娘子”。
游方医女？草木见长？治愈胡商？
李令月心中一动。胡商体质与唐人或有差异，且他们常往来西域，携带的疫病或许也与中原常见时疫不同。此女既能对症下药，必有独到之处。
她趁着武则天暂歇饮茶的间隙，上前一步，轻声禀道：“母后息怒。儿臣前日听宫人闲谈，说起西市有一位游方的苏姓医女，似乎颇擅治疗此类时疫，治愈了不少胡商。或许……其用药思路，与太医院有所不同，可否召来一问，或能有所启发？”
“游方医女？”武则天闻言，凤眸中闪过一丝疑虑。太医院束手无策，一个民间女子又能有何作为？
李令月忙道：“母后，非常之时，或需非常之法。太医院诸位大人医术精湛，然或囿于经典。此女既能于市井中显名，必有其过人之处。既便其法不可取，听听也无妨，或能触类旁通。”
武则天沉吟片刻。眼下疫情紧急，任何可能的机会都不应放过。她看了一眼面容稚嫩却眼神清亮的女儿，最终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依你，着人去寻那医女，带来一问。”
旨意传出，效率极高。不过半日，那位“苏娘子”便被内侍引到了两仪殿外。
李令月得到通传，按捺不住好奇，征得武则天同意后，来到殿外廊下观望。
只见一名女子静立于庭中，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身形纤细，背负着一个半旧的藤制药箱。她并未像寻常人那般紧张地东张西望，只是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侧脸线条清冷干净。秋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仿佛都带上了一层淡淡的、与周遭繁华格格不入的凉意。
“民女苏月恒，奉召觐见。”她的声音响起，如同山间清泉滴落玉石，清冽而平静，不带丝毫谄媚与惶恐。
内侍引她入殿。李令月也跟着走了进去，站在武则天身侧稍后的位置，仔细打量着这位医女。
近看之下，苏月恒的容貌更显清丽脱俗，眉眼如画，只是那双眸子过于平静，如同古井无波，看向武则天时，虽有恭敬，却无畏惧，更像是一种对位高权重者的……平等审视？李令月心中微讶，此女气度，绝非常人。
武则天亦在打量她，目光锐利：“你便是苏月恒？听闻你擅治时疫？”
苏月恒敛衽一礼，姿态优雅自然：“回天后，民女不敢言擅治，只是略通岐黄，近日恰遇数例相似病患，侥幸摸索出些许应对之法。”
“哦？你且说说，此次时疫，你如何看待？用药又与太医院有何不同？”武则天首接问道。
苏月恒不慌不忙，从容应答：“民女观此次时疫，起病急，传变快，热毒壅盛为其标，然其根在于‘湿浊挟疠气’，侵犯脾胃，壅塞三焦。太医院诸位大人多用辛凉解表、清热解毒之剂，方证虽合，然力有不逮，盖因未重视化解中焦湿浊，给邪气以出路。”
她言语清晰，剖析病理深入浅出，竟将太医院未能明言的症结点了出来。接着，她报出几味草药名字，多是茯苓、薏苡仁、白蔻仁等化湿健脾之品，佐以几味药性温和的清热解毒之物，配伍思路确实与太医院惯用的猛药截然不同。
“民女之方，重在疏导而非强攻。先健脾胃，化湿浊，令体内气机通畅，再辅以清解，则邪毒易去，且不易损伤人体根本。”苏月恒最后总结道。
殿内一时寂静。连不通医理的李令月，也觉得她这番话颇有道理。武则天看向侍立一旁的太医院令，院令面露思索，迟疑道：“此女所言……确实另辟蹊径。其所用药物性味平和，即便无效，亦不致酿成大祸。或可……一试？”
武则天当机立断：“既如此，便依你之法，即刻于京中疫病最重的两处里坊设点施药，太医院派人协同，观其疗效！”
“民女领旨。”苏月恒平静应下，并无欣喜之色。
事情己定，苏月恒告退。李令月看着她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心中波澜起伏。此女不仅医术不凡，那份身处权力中心却依旧淡然自若的气度，更令人心折。她隐隐觉得，这位苏娘子，或许不仅仅是解决时疫的关键，未来可能还会与她产生更深的交集。
就在苏月恒奉旨治理时疫，其药方初显成效，疫情得到一定程度控制之时，东宫那边，婉儿也终于带回了消息。
“公主，我们的人设法提醒了太子身边一位老成的内侍，那内侍似乎也察觉太子近日性情愈发不稳，便以香料存放不当恐有霉变为由，劝太子暂停使用了新进的‘龙脑香’。太子虽有些不悦，但还是听从了。”婉儿低声道，“另外，阿姮那边查到，那个供货商人在事发后便突然离开了长安，不知所踪。武承嗣府上那个管事，也因‘贪墨’被杖责后发卖了出去。”
李令月听完，心中并无多少轻松。警告起了作用，但对手断尾求生也更加干脆利落。人证物证几乎被清扫一空，想要借此扳倒武承嗣，己无可能。
“太子停了香料，后续情况如何？”她更关心这个。
婉儿神色有些凝重：“据我们观察，太子停用香料后，初时颇为焦躁易怒，但数日后，似乎略有好转，虽仍显精力不济，但那种异常的‘亢奋’之态减少了些许。”
果然！那香料确实有问题！李令月心中寒意更盛。武承嗣此举，当真歹毒！
“让我们的人继续留意太子身体状况，但绝不可再有任何动作。”李令月吩咐道，“经此一事，东宫和武承嗣那边必然更加警惕。”
“是。”婉儿应下，随即又道，“公主，还有一事。关于那位苏医女，阿姮也顺便查了查她的背景。此女并非长安人士，约一年前来到京城，独居在西市附近一条陋巷中，平日深居简出，只为贫苦百姓看病，收取诊金极低，甚至分文不取，在西市底层口碑极佳。其来历……颇为神秘，似乎有意遮掩。”
来历神秘？李令月若有所思。一个身怀绝技的女子，为何要隐匿行踪？她身上，又藏着怎样的故事？
时疫的危机因苏月恒的出现而现出转机，太子的危机因她的警觉而暂时遏制，但李令月知道，这宫廷内外的暗涌从未停歇。苏月恒如同一颗突然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圈圈涟漪。这位清冷如月的医女，会是她未来棋局中，另一颗重要的棋子吗？
她望向窗外，天色渐晚，一抹残阳如血。这大唐的天空下，隐藏着太多秘密，而她，必须一步步将其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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