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大亮。
镇国将军府的书房内，檀香袅袅。江远山端坐于太师椅上，手持一盏热茶，却久久未饮。江辞则侍立一旁，目光不时地瞟向坐在下首，正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的妹妹。
一夜过去，及笄宴上的风波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整个京城上层掀起了更大的波澜。江辞拉开追风弓，神弓认主，己成美谈。而三皇子萧天佑偷鸡不成蚀把米，连带着他那位心尖上的表小姐苏婉儿，则沦为了私下里的笑柄。
“阿宁，”江远山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探究，“昨夜之事，你做得很好。只是爹爹想知道，你是如何……知道那追风弓的关窍的？”
他从未对儿女讲过什么“心怀天下方可开弓”的故事。那番话，更像是久经沙场，历经世事的老将才能悟出的道理，断不是一个十五岁的闺阁少女能凭空想出的。
江宁将一瓣的橘肉递给江辞，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女儿也是从一本古籍杂记上偶然看到的。书上说，前朝有神兵，非力可驭，唯德可召。女儿当时只是灵机一动，觉得那番说辞，既能给大哥一个台阶下，又能将此事引向家国大义，总好过被人耻笑力有不逮。没想到，大哥福至心灵，竟真的拉开了。”
她这番解释，半真半假，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江辞吃下橘子，满口甘甜，心中对妹妹的佩服却又深了一层。临危不乱，巧舌如簧，还能将危机化为转机，这哪里还是他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撒娇的妹妹？
“那你后来，与三殿下在后院……”江远山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女儿的眼睛，“他没有为难你吧？”
昨夜萧天佑离开时那副失魂落魄、如见鬼魅的模样，江远山身边的亲卫看得一清二楚。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的女儿究竟说了什么，能将那位素来以城府深沉著称的三皇子，吓成那副模样。
江宁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淡漠：“女儿只是告诉他，将军府的女儿，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想娶我，就要拿出该有的尊重。至于他和苏婉儿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最好也收敛一些。否则，这门亲事，我们将军府……不结也罢。”
她没有说出“河间盐场”的秘密。那是她握在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不到万不得己，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哪怕是自己的至亲。时机未到，知道的人越多，变数就越多。
江远山闻言，重重地一拍桌子，虎目中精光大盛：“好！说得好！我江远山的女儿，就该有这般风骨！”
他虽不知内情，但女儿这番强硬的态度，却正合他意。他早就看萧天佑那副伪善的面孔不顺眼了，若不是碍于圣命，他绝不会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那种人。
“只是……”江辞有些担忧，“如此一来，算是彻底得罪了三殿下。他为人睚眦必报，日后恐怕会处处针对我们。”
“他针对我们，难道还少吗？”江宁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大哥，你以为昨夜之事，只是意外？苏婉儿的栽赃，三殿下的赠弓，环环相扣，就是要将我们将军府的脸面，踩在脚下。我们退让，他们只会得寸进尺。唯有迎头痛击，让他们知道疼，知道怕，他们才会有所收敛。”
她站起身，走到书房的舆图前，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了京城的位置上。
“三殿下如今广结党羽，收买人心，处处都需要用钱。他明面上的俸禄田产，根本不足以支撑他那么大的开销。”江宁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女儿听说，城东最大的绸缎庄‘锦绣阁’，便是三殿下暗中的产业。那可是个日进斗金的销金窟。若是……这个销金窟出了问题，殿下想必会很头疼吧？”
江远山与江辞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连皇子暗中的产业，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阿宁，你的意思是……”江辞试探着问道。
“断其财路，如同断其一臂。”江宁转过身，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我们不主动惹事，但若是有人把刀递到了我们手上，没有不接的道理。爹，大哥，你们只需静观其变。有些事，女儿来做，更方便些。”
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纤弱，眼神却坚定如铁的少女，江远山沉默了。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女儿，或许远比他和儿子，更懂得如何在这吃人的京城里，生存下去。
他缓缓点头：“好。凡事小心，若有需要，整个将军府，都是你的后盾。”
得到了家人的默许，江宁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与此同时，城中另一座府邸，苏婉儿的卧房内，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自那日宴会后，苏婉儿便称病不出，终日待在房中。她摔碎了满屋的瓷器，心中的怨毒与屈辱却丝毫未减。
她恨江宁，恨她让自己当众出丑，沦为笑柄。她更怕，怕萧天佑会因此事迁怒于她，厌弃了她。
就在她坐立不安之时，萧天佑派人送来了一匹衣料。
那是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在日光下呈现出云霞般的瑰丽色泽，触手生凉，轻若无物，正是锦绣阁即将推出，号称一匹值千金的“云霞锦”。
“殿下说，此锦乃是西域贡品，一共也只得了三匹。一匹留作宫用，一匹给了太子妃，这最后一匹，便赠予小姐，聊作慰藉。”前来送礼的管事恭敬地说道。
苏婉儿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太子妃才能得的料子，殿下却送给了她！这说明什么？说明在殿下心里，她比谁都重要！昨夜之事，殿下非但没有怪她，反而更加怜惜她了！
她欣喜若狂，立刻命人将这匹云霞锦裁制成最时兴的款式，准备在下一次的贵女诗会上穿着，一雪前耻。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谁才是三殿下心尖上的人！
几日后，苏婉儿的新衣制成，她爱不释手地穿在身上，在镜前反复顾盼，越发显得身姿袅娜，容色倾城。
正在她孤芳自赏之际，丫鬟来报，说是江宁前来探病了。
苏婉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江宁？她来做什么？来看自己的笑话吗？
她本想拒而不见，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身穿云霞锦，正是扬眉吐气之时，为何要避着她？正好让她看看，自己是如何受殿下宠爱的！
“让她进来。”苏婉儿冷冷地吩咐道，随即摆出一副最优雅的姿态，坐在了窗边的软榻上。
江宁提着一个食盒，缓步走了进来。她今日穿得极为素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未施粉黛，却越发衬得眉目如画，清丽脱俗。
“妹妹，”江宁将食盒放在桌上，脸上带着关切的微笑，“听闻你身子不适，我特地让厨房炖了些燕窝，给你送来补补身子。”
她这副亲热的模样，让苏婉儿感到一阵反胃。
“有劳姐姐挂心了。”苏婉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一点风寒罢了，不值当姐姐亲自跑一趟。”
“姐妹之间，何须说这些客套话。”江宁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疏离，自顾自地盛了一碗燕窝，端到她面前，“快趁热喝吧。你看你，都清减了，殿下见了，定会心疼的。”
她提起萧天佑，苏婉儿的腰杆立刻挺首了几分，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身上的云霞锦，故作不经意地说道：“殿下日理万机，哪有空管我这些小事。不过，前几日倒是差人送了些新奇的料子来，说是让我裁件新衣裳，换换心情。”
江宁的目光顺势落在她的新衣上，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惊艳之色：“呀！这料子好生别致，流光溢彩，当真如天边云霞一般。妹妹穿在身上，真真是人比花娇。”
这声赞美，极大满足了苏婉儿的虚荣心。她矜持地笑道：“姐姐过奖了。这料子叫云霞锦，听说是稀罕的贡品，殿下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
她话未说完，江宁却忽然“哎呀”一声，端着燕窝碗的手一抖，半碗温热的燕窝，不偏不倚，尽数洒在了苏婉儿的裙摆上！
“对不住，对不住！妹妹，我不是故意的！”江宁连忙放下碗，抽出帕子，慌乱地去擦拭苏婉儿的裙子。
苏婉儿气得差点当场发作！这么名贵的衣裳，竟被她给毁了！
然而，下一刻，她和江宁，都愣住了。
只见那被燕窝汤汁浸湿的地方，原本瑰丽的霞红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成了一片斑驳的、极为丑陋的黄白色，仿佛一块陈年的污渍，与周围鲜亮的颜色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这……这是怎么回事？”苏婉儿惊呆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那片污渍。
“怎么会褪色？”江宁也满脸“震惊”，她拿起帕子，蘸了蘸桌上茶杯里的清水，又在那片污渍旁边的干洁处轻轻一擦。
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
仅仅是沾了清水的帕子，擦过之处，那云霞锦的颜色竟也变淡了许多！
苏婉儿的脸，瞬间变得比那褪色的布料还要惨白。
这云霞锦……竟是残次品！遇水则褪色！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江宁收回手，看着苏婉儿失魂落魄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怜悯。她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妹妹，你别难过。想来……殿下也不是故意的。这贡品真假难辨，许是殿下也被下面的人蒙骗了。”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安慰”，苏婉儿的心更是被狠狠刺了一刀。
蒙骗？堂堂三皇子，会被下人蒙骗？
“不过说来也怪，”江宁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及笄宴上，殿下送给大哥的，是货真价实的追风神弓。怎么到了妹妹这里，这千金一匹的云霞锦，却成了沾水就褪色的劣货呢？”
她顿了顿，用一种同情又无奈的眼神看着苏婉儿，轻声道：
“唉，或许……在殿下心里，送给未来大舅子的东西，总要比送给……妹妹的，更用心些吧。”
这句话，如同一道淬了剧毒的闪电，狠狠劈中了苏婉儿的七寸。
是啊！送给江辞的是传世神兵，让她哥哥名扬京城！送给她的，却是这种中看不中用的残次品，让她险些在诗会上丢尽颜面！
什么宠爱？什么怜惜？全都是假的！
在萧天佑的心里，她苏婉儿，终究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物，一件用来安抚和利用的工具！其价值，甚至比不上一件真正的贡品！
巨大的屈辱与不甘，瞬间吞噬了苏婉儿的理智。
她看着江宁那张带着“同情”的脸，只觉得无比刺眼。
“你给我滚！滚出去！”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
江宁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可怜的跳梁小丑。
“妹妹，你好好休息。”她留下这句话，转身，从容地离开了这片狼藉。
走到门口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苏婉儿压抑不住的、充满了绝望与怨恨的哭声。
江宁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萧天佑，苏婉儿，这只是个开始。
我会将你们引以为傲的一切，你们最珍视的东西，一样一样，亲手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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