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金口玉言，便如泰山压顶，不容任何人反驳。
紫阳真人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黄毛丫头逼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看着顾清络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智谋被完全碾压后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知道，自己己经输了。
从他踏入这承干殿的那一刻起，从他身上那缕无法抹去的幽昙香气被对方捕捉到的那一刻起，他就己经输了。
可他不能认。认了，就是死。不仅仅是他死，他背后的人，淑妃，乃至更深处的谋划，都将万劫不复。
他必须找出一条生路，一条在绝境中求生的路。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他对着皇帝稽首道：“陛下圣明。勘破邪祟根源，本就是贫道分内之事。”
他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倒是让刚刚对他升起一丝怀疑的皇帝，又安心了几分。
只见紫阳真人从宽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了一个玄黑色的八卦罗盘。那罗盘不知是何材质所制，非金非木，入手沉重，盘面上的刻度繁复无比，中央一根赤红色的指针，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丝诡异的光芒。
“此乃贫道师门传下的‘寻阴盘’。”紫阳真人托着罗盘，沉声解释道，“凡有阴邪浊气之处，此盘指针便会有所感应。浊气越是浓重，指针偏转越是剧烈。请陛下与诸位暂退几步，以免龙气凤体，干扰了罗盘的灵性。”
这番做派，倒真是像模像样。皇帝等人依言向后退开，将殿中的大部分空间都让了出来。
顾清络站在皇后的身侧，冷眼旁观。她心中清楚，这所谓的“寻阴盘”，不过是装神弄鬼的道具罢了。真正的关键，在于紫阳真人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会指认什么东西？
一个花瓶？一幅字画？甚至是一块地砖？
只要他随便指认一个与下毒案无关的物件，然后用一套玄之又玄的说辞来解释，或许还能蒙混过关。毕竟，谁也无法证明那件东西上，到底有没有所谓的“浊气”。
这似乎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
然而，顾清络却不这么认为。她精心布下的局，又岂会留下这么大的一个漏洞？
只见紫阳真人手托罗盘，脚踩七星步，在殿内缓缓地踱了起来。他口中念念有词，罗盘上的指针也随着他的走动，微微地颤动着，仿佛真的在感应着什么。
他先是走到了博古架前，罗盘的指针晃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
他又走到了窗边的紫檀木长案前，指针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仔细地勘察，神情肃穆庄严，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淑妃的心，己经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看着紫阳真人，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希望真人能随便指一个东西，快点结束这场可怕的对峙。
终于，紫阳真人的脚步，停在了殿内东南角的一盆兰花前。那是一盆极为名贵的“君子兰”，叶片肥厚，色泽翠绿，正值花期，开出的花朵娇艳欲滴，为这略显沉闷的宫殿增添了几分生气。
他将罗盘缓缓地靠近那盆兰花。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罗盘上的赤红色指针，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吸引，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疯狂转动起来，发出了“嗡嗡”的轻响。
“找到了！”紫阳真人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暴射，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沉声喝道，“陛下！邪祟之源，便在这盆兰花之中！”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淑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佩服真人的急智。指认一盆花，实在是再高明不过的选择。花草本就植根于泥土，自带阴气，最容易附会“浊气”之说。而且，谁会怀疑一盆花呢？
皇帝也快步上前，皱眉看着那盆开得正盛的兰花，眼中满是疑惑：“是它？这盆兰花，是月前西域进贡的奇种，朕看着喜欢，才特意赏赐给太子的。”
“陛下有所不知。”紫阳真人一脸凝重地解释道，“此花虽美，却生于极阴之地，根茎之中，天然便携带了一股至阴至寒的煞气。平日里倒也无妨，但它被置于这东宫潜龙之地，日夜受龙气滋养，那股煞气便渐渐生出了灵智，化作了侵扰殿下的浊气之源。贫道方才所言的浊气，便是从此花之中散发出来的！”
这番解释，将源头归结于兰花本身“天生”的属性，又与皇帝的赏赐完美地撇清了关系，可谓是无懈可击。
“原来如此！”皇帝恍然大悟，看向紫阳真人的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信赖与崇敬，“若非真人法眼，朕与皇后，险些便被这妖花所蒙蔽！”
他转过头，便要下令：“来人，将这盆妖花给朕……”
“陛下，请慢。”
一个清冷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打断了皇帝的命令。
是顾清络。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皇帝的脸上，己经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你又待如何？真人己经找到了邪物，你还有何话可说？”
顾清络却是不慌不忙，对着皇帝福了一福，说道：“陛下，真人道法高深，一眼便看穿了邪祟的根源，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先是肯定了紫阳真人的“功绩”，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求知若渴的好奇。
“只是，民女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真人。”她看向紫阳真人，眨了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真人方才言道，此花根茎之中，藏有至阴至寒的煞气。那想必这煞气，定然是有形有质，或是能通过某种方式显现出来的吧？否则，我等凡夫俗子，肉眼凡胎，又如何能分辨，哪些花草是好的，哪些又是暗藏凶险的呢？还请真人不吝赐教，也好让我等日后有所防范。”
这番话，问得极其刁钻。
你不是说它有煞气吗？好，那你把煞气拿出来给我看看。你既然能用罗盘找到它，那你总得有办法证明它吧？
紫阳真人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知道，对方的后手，来了。
他强作镇定，抚须冷笑道：“煞气无形无相，乃天地间的一股能量，岂是尔等凡人所能窥见？贫道的寻阴盘，便是勘破虚妄的唯一法器。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便是如此。”
他这是要耍赖了。反正罗盘在我手里，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原来如此。”顾清络点了点头，仿佛真的信了。她缓缓走到那盆兰花前，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伸出一根纤纤玉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肥厚的叶片。
“这叶片倒是青翠欲滴，这花朵也是娇艳芬芳。真是可惜了，生得如此美丽，内里却藏着害人的东西。”她叹息着，随即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天真的笑容，“真人，民女还有一个法子，或许能让这无形的煞气，显出它的真形来。”
“哦？”皇帝的好奇心再次被吊了起来。
顾清络转身，对一旁的李进忠说道：“李公公，可否劳烦您，为我取一碗清水来？”
李进忠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照办了。很快，一碗清澈见底的清水，便被端到了顾清络的面前。
顾清络接过碗，走到了大殿中央。她将碗平放在地上，然后对紫阳真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真人，家师曾传过一门‘清水显影术’。据说，但凡是阴邪之物，其气与水相冲。只需取其本体的一小部分，投入这碗清水之中，若是寻常物件，则水色不变。若是真有煞气盘踞，那这碗清水，便会立刻变得浑浊不堪，甚至散发出恶臭。”
她看着紫阳真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如，就请真人亲自动手，摘下一片兰花的叶子，放入这碗水中。让我们所有人都亲眼看一看，这所谓的‘煞气’，究竟是真是假？”
轰！
紫阳真人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碗清澈的，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所有阴暗的清水，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他知道那盆兰花里没有什么狗屁煞气，那只是一盆再普通不过的花！若是摘下叶子放进去，清水绝不会有任何变化。
到时候，他该如何解释？
说自己的道法失灵了？还是说这“清水显影术”是假的？
无论怎么说，他“欺君罔上”的罪名，都将彻底坐实！
这个局，比刚才那个“指认邪物”的局，更加歹毒，更加无解！它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选择权，交到了自己手上。
摘，还是不摘？
摘，是立刻死。
不摘，同样是死，而且是死在所有人的质疑和皇帝的雷霆之怒下。
这一刻，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己经不是医术与道法的比拼，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智斗。
而那个手握屠刀的人，却只是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仅十六岁的少女。
皇帝的目光，在顾清络和紫阳真人之间来回逡巡。他的眼神，己经从最初的信赖，变成了彻底的审视与冰冷。他不是傻子，他看得出紫阳真人的冷汗，看得出他的恐惧。
他沉声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真人，你还在等什么？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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