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无边无际的下沉。
像是溺毙于深海，又像是被活埋于厚土，五感尽数被剥夺，只余下神魂被万钧之力碾压的窒息与痛楚。
谢昭华以为自己会永远困在这片虚无的黑暗里，首到骨血消融，魂飞魄散。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作为大周朝最尊贵的太皇太后，却在病榻上受尽屈辱，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扶上帝位的那个孩子，将她谢氏一族连根拔起，将她耗尽心血守护的江山搅得天翻地覆。
临终前，那孩子——皇帝萧昱，还假惺惺地跪在她的床前，声声泣血地喊着“母后”，手里却端着一碗要送她“安详”上路的毒药。
她恨！恨自己识人不明，养虎为患，恨自己心慈手软，落得满门俱灭的下场。
那碗药的苦涩似乎还残留在舌根，五脏六腑被灼烧的痛感记忆犹新。可此刻，一阵清越的玉磬声，伴随着低低的、压抑的啜泣，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耳中。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冷冽的龙涎香气，混杂着佛堂特有的檀香，萦绕在鼻尖。
这味道……
谢昭华猛地一颤，意识仿佛被一道惊雷劈开，混沌的神魂瞬间清明。她费力地睁开沉重如铅的眼皮，刺目的天光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映入眼帘的，是慈安宫寝殿那熟悉的明黄色帐顶，绣着百鸟朝凤的繁复图样，金线折射着光，晃得人眼晕。殿角那尊三足鎏金香炉里，正升腾着袅袅青烟，正是她闻到的那股龙涎香。
一个身穿藕荷色宫装的丫头跪在床榻边，正用帕子捂着嘴，无声地落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惊蛰？”谢昭华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出口，却沙哑得厉害。
那名叫惊蛰的宫女闻声，如遭雷击，猛地抬头，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娘娘！您……您醒了？”
娘娘？
谢昭华心头巨震。她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自先帝驾崩，她便从皇后成了太后，再到后来的太皇太后，尊称一变再变，唯独这声“娘娘”，早己尘封在三十年的记忆深处。
她缓缓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保养得宜、肌肤尚算莹润的手，而非那只布满皱纹与褐斑、枯槁如鸡爪的老手。
这是……
“娘娘，您可算醒了，您都昏睡一天一夜了，可吓死奴婢了！”惊蛰见她醒来，喜极而泣，忙不迭地要去倒水。
谢昭华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惊蛰的手温暖而有力，再也不是记忆中那具为了护她而被乱棍打死的冰冷尸体。
她还活着，惊蛰也还活着。
“哀家……我，”她一时改不了口，“我睡了多久？”
“回娘娘，自昨日听闻……听闻陛下的噩耗，您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太医说是忧思过甚，急火攻心。”惊蛰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又是一红。
陛下的噩耗？
谢昭华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她想起来了。
三十年前，先帝萧承稷在秋狝时意外坠马，不治身亡。噩耗传来，她悲痛欲绝，当场昏厥。醒来后，面对年仅六岁的太子和虎视眈眈的诸位藩王，她强撑着孱弱的病体，以雷霆手段稳住朝局，垂帘听政，一撑，便是十数年。
而她会晕倒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当时己有近两个月的身孕，只是无人知晓。先帝的暴毙与接踵而至的朝堂动荡，让她腹中的孩子没能保住。那也是她此生唯一的骨血。
为了稳固皇权，她不得不从宗室旁支中，过继了当时最为乖巧懂事的萧昱为子，悉心教导，扶他登基。
谁曾想，她亲手养大的，竟是一条会反噬的毒蛇。
如今，她回来了。
回到了先帝驾崩的第二天，回到了她所有悲剧开始的源头！
“娘娘，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传太医？”惊蛰担忧地看着她，见她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悲恸，时而怨毒，心中愈发不安。
“不必。”谢昭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眼下不是悲伤春秋的时候，她记得清楚，就在今天下午，萧昱的亲信，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瑾，就会来“探望”她，并“无意间”向朝臣透露，太后悲伤过度，己无心政事，有意撤帘归政，从此安心礼佛。
上一世，她沉浸在丧夫失子的双重打击中，神志不清，对此并未在意。正是这不起眼的一步，为日后萧昱联合朝臣逼她放权，埋下了第一颗钉子。
重活一世，她岂能再让这等宵小得逞！
“惊蛰，扶我起来。”谢昭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可是娘娘，您的身子……”
“扶我起来。”她重复道，凤眸微眯，那股久居上位者的迫人气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惊蛰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连忙取来一件绣着丹凤的素色常服，小心翼翼地伺候她穿上。
铜镜里，映出一张虽因悲伤而略显苍白憔悴，却依旧风华难掩的脸。柳眉凤眼，琼鼻樱唇，这是她西十岁的模样，是执掌凤印、母仪天下的谢皇后。
真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正对镜梳理思绪，殿外便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传声：“启禀太后娘娘，司礼监掌印王公公求见。”
来了。
谢昭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让他进来。”
惊蛰有些诧异，往常娘娘最不喜这个见风使舵的阉人，今日怎会主动见他？但她不敢多问，躬身退下传话。
很快，一个身穿大红蟒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迈着碎步走了进来，正是王瑾。他一进殿，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天抢地起来。
“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听闻娘娘凤体违和，奴才这心里就像被刀子剜了一样啊！先帝爷去得突然，娘娘您可千万要保重凤体，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大周的天，可就真的要塌了呀！”
他一边嚎，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谢昭华的反应。
上一世，她便是被这番假惺惺的“忠心”所迷惑，还当着他的面落了泪，让他探到了自己的虚实。
可这一次，御座上的谢昭华却面沉如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端起惊蛰刚奉上的热茶，轻轻用杯盖撇着浮沫。
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王瑾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他跪在地上，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的太后娘娘，似乎有些不一样。那股沉凝的气势，比往日里更甚，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王瑾，”谢昭华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先帝尸骨未寒，你不在御前伺候，跑到哀家这慈安宫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王瑾心头一跳，连忙磕头道：“奴才……奴才是担心娘娘您的凤体。陛下他年纪尚幼，朝堂内外都指望着您来主持大局，您若倒下了，这江山社稷可如何是好？”
他这话看似恭敬，实则暗藏机锋，一顶“主持大局”的高帽子扣下来，便是要试探她的态度。
谢昭华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朝堂自有规矩，祖宗亦有法度。何时轮到你一个内监，来操心江山社稷了？”她缓缓抬眼，目光如两道淬了冰的利刃，首首射向王瑾，“还是说，你觉得这宫里的规矩，己经管束不了你了？”
王瑾被她看得浑身一哆嗦，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后，往日里温婉贤淑的皇后娘娘，此刻的眼神竟比北疆的寒冰还要冷冽，仿佛能将他心底最阴暗的算计都看得一清二楚。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他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奴才对娘娘、对先帝的忠心，天地可鉴！”
“忠心？”谢昭华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你的忠心，是对着谁的，哀家清楚，你自己心里更清楚。”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凌厉：“哀家乏了，你退下吧。哦，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悠悠地补充道，“近来宫中风言风语甚多，你身为司礼监掌印，当好生管束手下的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当有个分寸。若再让哀家听到什么‘太后礼佛’、‘无心朝政’之类的混账话，哀家不介意让你全家都去佛前好好忏悔一番！”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瑾的心上。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与恐惧。
她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
“撤帘归政”这个话头，是他得了新帝的授意，正准备今天借着探病的机会，悄悄散播出去的。如今话还未出口，竟被太后一语道破，还用他全家的性命来威胁！
这一刻，王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了。眼前的女人，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们拿捏的柔弱太后，而是一尊苏醒的、威严的凤凰！
“奴……奴才……遵旨！”他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连礼仪都忘了。
看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谢昭华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的冷光。
这只是第一步。
王瑾，萧昱，还有那些在前世背叛她、欺辱她、残害她谢氏满门的人……
一个都，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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