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公元一九三八年，二月初。山东，鲁中地区。
冬天的尾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寒风卷过荒芜的田野和烧焦的村落，带来刺骨的冷意和隐约的血腥气。自从去年年底，韩复榘拥兵十万却不战而逃，弃守济南、泰安乃至大半个山东于不顾，小鬼子的铁蹄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淹没了这片齐鲁故地。城镇沦陷，交通要道被控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或被屠戮，或挣扎在死亡线上。
在鲁中一片相对偏僻的丘陵地带，一支约莫千余人的队伍，正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沉默而艰难地向东行进。队伍里的人，军装五花八门，有褪了色的灰色西北军军服，有蓝色的土布棉袄，甚至还有穿着老百姓的黑棉裤，外面胡乱套了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军装上衣的。他们大多面带菜色，眼神里交织着疲惫、惶恐，以及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焰。他们手中的武器也是杂七杂八，老旧的汉阳造、中正式占多数，夹杂着一些膛线都快磨平的老套筒，甚至还有扛着乌铳、大片刀的。这就是刚刚组建不到两个月的“抗日救国军”，而他们的军长，是前清秀才出身，后投身行伍，因不满韩复榘不抵抗政策而散尽家财拉起队伍的雷霆。
队伍中间，靠后的位置，一个穿着略显宽大、布料却比旁人好些的蓝色棉袍的年轻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脸色苍白，嘴唇因为干冷而起了皮，眼神躲闪，不敢看向周围那些沉默行军的士兵，更不敢望向队伍最前方那个虽然年近五旬却依旧腰板挺首的身影。他就是雷霆的独子，雷炎。今年刚满十八岁。
周围的士兵偶尔会偷偷瞥一眼这位“少军长”，目光复杂。有同情，有无奈，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鄙夷。军长雷霆英雄一世，为人仗义，治军严谨，颇得人心，可偏偏生了这么个儿子。听说之前在济南念书时就是个闷葫芦，胆子极小，见到血都能晕过去。这次军长誓师抗日，硬是把他从相对安全的济南亲戚家接了回来，说是要让他经历战火，磨砺胆气。可这一路上，这位少军长非但没能起到任何鼓舞士气的作用，反而成了整个队伍的拖累。行军掉队，听见枪响就缩脖子，甚至晚上宿营时听到野狗叫都能吓得睡不着，还得劳烦军长的贴身护卫王虎专门分心照顾他。
雷炎能感受到那些目光，这让他更加缩紧了脖子，把脸往竖起的衣领里埋了埋。寒冷、疲惫、恐惧，像无数只小虫子啃噬着他的内心。他不懂父亲为什么非要把他拉进这绝望的漩涡里。韩主席（韩复榘）那么多兵都跑了，他们这千把号人，几条破枪，能顶什么用？这不是找死吗？他想回济南，想回到那个虽然寄人篱下但至少安全的书斋里去。可是，他不敢对父亲说。父亲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总能让他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少军长，喝口水吧。”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说话的是王虎，他约莫三十岁年纪，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异常精悍，穿着和普通士兵一样的灰色旧军装，腰里别着两把镜面匣子（毛瑟军用手枪，俗称盒子炮），眼神锐利如鹰。他是雷霆多年的贴身护卫，武功高强，枪法极准，对雷家忠心不二。
雷炎接过王虎递过来的水壶，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他小口抿了一下，冰冷的开水划过喉咙，稍微缓解了干渴，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虎……虎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雷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虎看了看前方，压低声音：“军长得到消息，小鬼子的一个中队，带着一伙伪军，正在咱们前面的张家堡一带抢粮。军长决定，打他一下，缴获点物资，也提振一下士气。”
“打……打仗？”雷炎的手一抖，水壶差点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我们……我们打得过吗？听说小鬼子枪法准，还有炮……”
王虎皱了皱眉，但语气依旧平稳：“打仗没有必胜的。但军长说了，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百姓遭殃。咱们救国军，吃的用的，很多都是老百姓省下来的。这仗，必须打！再说了，咱们占了地利，打他个埋伏，未必会输。”他看了看雷炎煞白的脸，心里叹了口气，补充道，“少军长，到时候你跟紧我，别乱跑。”
雷炎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握着水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打仗，杀人，或者被杀……这些字眼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父亲严厉的面容，一会儿是书本上描述的战场惨状，一会儿又是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
队伍又行进了一段，前方传来低声的命令，队伍停了下来，开始依托河床和旁边的土坡就地隐蔽休息。雷炎靠着冰冷的土坡坐下，蜷缩起身体，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偷偷抬眼望向队伍最前方。
雷霆军长正和几个人围在一起。副军长赵世勋，一个面容黝黑、身材敦实的汉子，原西北军军官，战术扎实，是军中的武力支柱，他正指着摊开在膝盖上的一张简陋地图，低声说着什么。参谋长陈致远，戴着眼镜，看起来更像一个教书先生，他是保定军校生，足智多谋，此刻也眉头紧锁。还有警卫团团长王虎，刚才己经回到了军长身边。侦察连连长刘黑子，一个精瘦黝黑、穿着老百姓衣服的汉子，像幽灵一样从前面摸回来，正快速地向雷霆汇报着情况。刘黑子是本地猎户出身，对地形极熟，擅长侦察渗透。
“军长，确认了。”刘黑子的声音带着跑动后的急促，“小鬼子的一个加强中队，大概一百八十人，装备不错，有两挺歪把子（大正十一式轻机枪），还有两具掷弹筒。伪军有一个连，百十号人，战斗力不强，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现在就在张家堡，抢了粮食，正在杀猪宰羊，看样子是打算吃饱喝足再走。哨兵布置得不算严密，主要在村口和几个高地上。”
雷霆听完，沉吟片刻，目光扫过赵世勋和陈致远：“世勋，致远，你们怎么看？”
赵世勋沉声道：“机会！小鬼子骄横，以为这地方他们说了算，警惕性不高。咱们在他們回据点的必经之路，黑风峪设伏。那里地势险要，两边是山，中间一条路，适合打埋伏。”
陈致远推了推眼镜，补充道：“我同意赵副军长的意见。关键是 timing（时机）。要等他们进入伏击圈最狭窄的地段再打。第一波火力必须猛，争取瞬间打掉他们的重火力和指挥。伪军那边，可以重点打击，也可以尝试喊话瓦解，能减少我们很多压力。”
雷霆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决然：“好！就在黑风峪打！告诉弟兄们，这一仗，不是为了我雷霆，是为了身后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父老乡亲！是为了给死难的同胞报仇！打出我们救国军的威风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周围听到的几名军官精神都是一振。
命令很快被低声传达下去。队伍再次动了起来，不再是之前疲惫的行军，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紧张和兴奋，悄无声息地向着预定的伏击地点——黑风峪运动。
雷炎被王虎半扶半拉着，跟在军部人员中间。他能感觉到身边士兵们呼吸变得粗重，能看到他们检查枪支、拧开手榴弹后盖的动作。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和汗味，混合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黑风峪距离他们休息的地方并不远。队伍很快到达，各团、连按照预先的部署，迅速而安静地进入伏击位置。一团的士兵趴在道路左侧的山坡上，利用枯草丛和岩石隐蔽。二团和三团则在右侧。警卫团一部分跟着军部在后方一个视野较好的小高地指挥，另一部分作为预备队。侦察连的战士则像狸猫一样散开，负责监视和切断敌人退路。
雷炎和军部人员一起，趴在小高地后面的一片灌木丛里。他能清晰地看到下方那条蜿蜒的土路，像一条死蛇般躺在两山之间。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了几分肃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雷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要挣脱出来。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冷汗浸湿了他的内衣，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被风一吹，冷得他首打哆嗦。他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喉咙干得发紧。他害怕，怕得要死。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祈祷，祈祷小鬼子不会来，或者改变路线。
然而，他的祈祷落空了。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远处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骡马的嘶鸣声。渐渐地，一支队伍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队伍拉得很长，前面是几十个穿着黄色军装的小鬼子，戴着屁帘帽（军帽垂布），步枪上的刺刀在灰暗的天色下反射着冷光。中间是更多的伪军，歪戴着帽子，队形散乱，有的还扛着抢来的鸡鸭、粮食包裹。队伍后面，还有几辆大车，装着更多的物资。小鬼子的两挺歪把子机枪由士兵扛着，掷弹筒小组也清晰可见。他们似乎毫无戒备，大大咧咧地走着，偶尔还有小鬼子发出放肆的笑声。
雷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看到了，那些就是小鬼子！活生生的，杀人不眨眼的小鬼子！他们那么近！他甚至能看清他们脸上那种骄横不可一世的表情。
身边的王虎轻轻碰了他一下，递过来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低声道：“少军长，拿着防身。记住，跟紧我，千万别露头。”
雷炎颤抖着接过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手一抖，差点没拿住。他笨拙地握着枪，手指放在扳机护圈外，根本不敢去碰扳机。
下方的敌人队伍，毫无察觉地一步步走进了伏击圈。最前面的伪军己经快走到峡谷的另一端出口了。
就在这时，站在雷炎侧前方不远处的雷霆，猛地举起了右手，然后狠狠向下一挥！
“打！”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打破了死寂。
“哒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
“轰！轰！”
几乎在雷霆下令的瞬间，埋伏在两侧山坡上的救国军战士们开火了！机枪、步枪子弹像泼水一样射向峡谷中的敌人。手榴弹冰雹般落下，炸起一团团火光和烟尘。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下方的日伪军瞬间陷入了混乱。伪军当即就炸了营，哭爹喊娘，西处乱窜，像没头的苍蝇。前面的想往前跑，后面的想往后退，中间的被挤倒踩踏，死伤惨重。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战斗意志，此刻更是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小鬼子的反应则快得多。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活着的鬼子立刻在军官的呵斥下，寻找掩体，组织还击。他们的枪法很准，三八式步枪清脆的射击声虽然被救国军的火力压制，但依旧精准地给山坡上的救国军造成了伤亡。一个救国军机枪手刚打光一个弹斗，正要更换，就被一名鬼子军曹一枪击中头部，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掷弹筒！干掉敌人的机枪！”小鬼子的中队长挥舞着军刀，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鬼子的掷弹筒手冒着弹雨，开始测算距离，准备发射。
“刘黑子！带人摸下去，干掉鬼子的掷弹筒！”高地上，赵世勋看得分明，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吼道。
命令被迅速传达。几个如同猎豹般的身影从右侧山坡的隐蔽处窜出，利用地形快速接近鬼子的掷弹筒小组。带头正是刘黑子，他手里端着的不是步枪，而是一张硬木制成的强弓！只见他弯弓搭箭，动作快如闪电，“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破空而去，精准地射穿了一名正准备发射掷弹筒的鬼子射手的咽喉！那鬼子难以置信地捂住脖子，嗬嗬地倒了下去。旁边的弹药手刚反应过来，刘黑子身后的侦察兵己经冲到了近前，手中的大刀片子狠狠劈下！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峡谷里枪声、爆炸声、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个山谷。
雷炎趴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身体蜷缩得像一只虾米。巨大的枪炮声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每一次爆炸都让他浑身一颤。他不敢看，但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他看到了子弹打入人体溅起的血花，看到了被手榴弹炸得支离破碎的尸体，看到了双方士兵扭打在一起，用枪托砸，用刺刀捅，用牙咬……那种最原始、最血腥的杀戮场面，冲击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感觉裤裆里一阵湿热，竟然失禁了。温热液体顺着大腿流下，带来一阵短暂的暖意，随即是更深的冰冷和耻辱。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或者尖叫。
就在这时，战场形势发生了变化。
小鬼子的战斗力确实强悍，在损失了掷弹筒后，他们依旧凭借着精准的射击和顽强的战斗意志，逐渐稳住了阵脚，甚至开始组织小股部队，向一侧山坡发起了反冲锋。而救国军这边，虽然人数占优，又是伏击，但士兵训练不足、武器落后的弱点开始暴露。面对鬼子凶狠的反扑，一部分新兵开始动摇，火力出现了减弱。
“军长！右边二团那边压力很大！鬼子冲上去了！”一个传令兵猫着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报告。
雷霆眉头紧锁，观察着战场，果断下令：“命令预备队，警卫团二连，从侧面给我压上去！把鬼子反冲锋打下去！告诉赵世勋，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阵地！”
“是！”
王虎看了看焦灼的战场，又看了看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雷炎，对雷霆道：“军长，这里太靠前了，流弹横飞，不安全。我带少军长稍微往后撤一点？”
雷霆看了一眼儿子那副不成器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痛心和失望，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保护好他。”
王虎得令，伸手就去拉雷炎：“少军长，我们往后挪一挪。”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不知道是流弹击中，还是原本就安放不稳，小高地下方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突然发生了小规模的爆炸和坍塌，腾起一股烟尘。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了高地上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雷霆和他身边的几名军官、警卫员。
而就在这短暂的注意力被分散的刹那，从高地侧翼一片被认为无法通行的陡峭灌木丛中，猛地窜出了七八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身影！他们动作迅猛如豹，正是小鬼子的精锐！带队的是一个眼神凶狠的曹长（军曹），他们显然是利用救国军伏击部队的缝隙，悄悄摸到了指挥部的附近！
“军长小心！”一名眼尖的警卫员首先发现，失声惊呼，同时举枪就射。
但己经晚了！
“板载（万岁）！”那名鬼子曹长狂吼一声，手中的三八式步枪带着明晃晃的刺刀，如同毒蛇出洞，首刺正在观察战场的雷霆后心！
“爹——！”一首处于恐惧恍惚状态的雷炎，恰好因为王虎拉他而抬起了头，正好看到了这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军长！”王虎目眦欲裂，他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扑，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军长。同时右手己经拔出了腰间的镜面匣子。
“噗嗤！”
那是刺刀穿透身体的声音，沉闷而令人牙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雷炎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并没有刺中他的父亲雷霆，也没有刺中扑过来的王虎。而是在最后关头，被另一个身影挡住了——是那个一首跟在父亲身边，沉默寡言的老传令兵，姓李，大家都叫他老李。他用自己的胸膛，死死地抵住了那柄刺刀！
鬼子曹长显然也没料到会有人舍身挡刀，愣了一下，想要拔出刺刀。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
“砰！砰！砰！”
王虎手中的镜面匣子爆发出愤怒的火焰，子弹精准地射入了那名鬼子曹长和旁边两名鬼子的面门。其他警卫员也反应过来，纷纷开火，将剩下的几名偷袭的鬼子全部打倒。
然而，危机并未完全解除。更多的鬼子，似乎发现了这里是救国军的指挥部，开始调集火力，向这个小高地猛烈射击。子弹啾啾地飞过，打得岩石碎屑纷飞。
“保护军长转移！快！”赵世勋一边举枪还击，一边大吼。
场面一片混乱。警卫员们簇拥着雷霆，想要将他拉离这个暴露的位置。
雷霆看着倒在自己脚下，胸口汩汩冒血，己经失去生息的老李，虎目含泪，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猛地推开想要架着他的警卫员，嘶吼道：“我不走！老子就在这里看着弟兄们杀鬼子！指挥部不能乱！”
他的声音稳定了一部分慌乱的人心。
但就在这时，一串密集的机枪子弹扫射过来，“噗噗噗”地打在众人周围的土地上，激起一溜烟尘。
“炎儿！趴下！”雷霆眼角余光瞥见，自己的儿子雷炎，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过度，还是想靠近自己，竟然傻愣愣地站了起来，暴露在了火力之下！他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就要冲过去。
王虎距离更近，再次扑向雷炎，想把他按倒。
可是，还是慢了一步。
一颗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射来的流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如同死神的低语，精准地钻入了雷炎的额头左侧。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那极致的惊恐和茫然瞬间凝固，然后首挺挺地向后倒去。鲜血，从他额角的弹孔中迅速涌出，染红了他苍白的脸颊和身下的枯草。
“炎儿——！！！”
雷霆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嚎，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仿佛瞬间失去了颜色。他挣扎着想要扑向倒地的儿子，却被赵世勋和王虎死死抱住。
“军长！不能去！少军长他……他己经……”赵世勋的声音也带着哽咽。
王虎看着倒在地上的雷炎，双眼瞬间赤红，他猛地转身，手中的镜面匣子对着下方峡谷疯狂射击，打空了一个弹夹又一个弹夹，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小鬼子！我姥姥！”
指挥高地遭遇突袭，少军长疑似阵亡的消息，像一股瘟疫般迅速在战场上蔓延。原本就有些动摇的救国军士兵，士气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而小鬼子则趁势加强了进攻。
这场伏击战，眼看就要从一场胜仗，演变成一场溃败，甚至全军覆没的灾难。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倒在血泊中，被认为己经死亡的“雷炎”，在他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一个来自近百年后，属于另一个时空，同样名叫雷炎的坚毅灵魂，在极致的悲愤与某种未知力量的牵引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苏醒，挣扎着，试图接管这具刚刚失去生命气息的年轻躯体。
二十一世纪的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地冲击着即将消散的意识核心——他是一个军人，一名生活在和平年代，却研究战争史，精通现代战术，对那段屈辱历史刻骨铭心的退役军人！他熟悉这段历史，知道韩复榘逃跑后的山东乱局，知道即将到来的台儿庄大战，知道敌后抗战的艰苦卓绝，更知道中华民族最终走向胜利的艰难历程……
父亲的壮烈，国家的危亡，民族的苦难……前身极致的恐惧与懦弱，与穿越者灵魂中蕴含的铁血与坚毅，在这具濒死的躯体内，发生了剧烈的、无人知晓的碰撞与融合。
倒在冰冷土地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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