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关守将陈颜，一夜未眠。
烛火在青铜灯盏中燃到了尽头，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爆开一小团火星，最终不甘地熄灭。
最后一丝光亮，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房间里，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陈颜就坐在这片死寂之中，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
天还未亮，但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己经开始透出一丝微弱的，死灰般的白。
他面前的案几上，静静地躺着一片竹简。
那片竹简，被一支狼牙箭从百步之外，射穿了碗口粗的旗杆，钉入墙体。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血与铁水写就，带着一股灼人的温度，即便是在这冰冷的凌晨，也烫得他心头发慌。
借道南阳，秋毫无犯。
若阻，便破关。
温侯吕布。
及其弟，吕奉略。
陈颜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并列的名字。
吕布。
这个名字，代表着当今天下武力的巅峰，一尊活生生的杀神。他在长安城中所做的一切，早己通过各种渠道，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关中。
弑君的罪名，血洗的宫阙，还有那冲天的火光。
这是一个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毫无顾忌的疯子。
而另一个名字，吕奉略。
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
但在昨天，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名字的主人，是如何用一张连吕布都未必能轻易拉开的巨弓，完成了那石破天惊的一箭。
那不是示威。
那是在告诉他，我能射穿旗杆，就能射穿你的头颅。
陈颜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痛。
他面前，摆着两条路。
开门。
放吕布这头饿狼入境，进入南阳。
南阳是谁的地盘？是后将军袁术的。袁术会怎么想？他陈颜是不是跟吕布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
长安那边又会怎么想？李傕、郭汜那些西凉旧部，会不会认为他陈颜背叛了董太师的阵营，投靠了吕布这个弑主之人？
无论哪一方，降下的雷霆之怒，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武关守将能够承受的。
他的家族，他的亲眷，都会因此万劫不复。
另一条路，不开门。
死守。
陈颜的视线，缓缓从竹简上移开，望向自己挂在墙上的佩剑。
他想起了关下那支军队。
那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那是一群刚刚从血与火的长安城里杀出来的百战精锐。
他们的盔甲是破的，人是疲惫的，但他们身上的煞气，隔着百步的距离，隔着高大的城墙，都能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皮肤刺痛。
他手下有多少兵？
三千。
听起来不少，但其中有多少是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兵？又有多少，只是拿着兵器混日子的农夫？
他自己心里清楚。
用这些人，去抵挡吕布的并州狼骑，去抵挡那支传说中攻无不克的陷阵营。
那不是守城。
那是送死。
“若阻，便破关。”
这六个字，不是威胁，而是一个陈述。
陈述一个他只要敢说“不”，就必然会发生的事实。
陈颜闭上了眼睛，额头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
他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两头都在烧，无论他怎么选，最终都会被烧成灰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急促的脚步声。
“将军。”
是他的副将。
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进来。”
陈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门被推开，一股清晨的寒气涌了进来。
副将快步走到案前，他的脸色苍白，眼神躲闪，不敢去看陈颜的眼睛。
“将军，城……城墙上……”
他说话有些结巴。
“说。”
陈颜没有睁眼，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弟兄们……弟兄们都快顶不住了。”
副将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人听见。
“从昨晚开始，就没人敢在北边墙垛露头。那支箭……太吓人了。”
“现在军中到处都在传，说……说吕布是天上的凶星下凡，他那个弟弟，是能挽动神弓的鬼神。”
“他们说，我们守不住的，跟他们打，就是白白送命……”
“够了！”
陈颜猛地睁开眼睛，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副将。
副将吓得一个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将军息怒！末将……末将只是……”
陈颜胸膛剧烈地起伏，他想发火，想拔剑砍了眼前这个动摇军心的家伙。
但他最终，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
他知道，副将说的，都是实话。
连他自己都怕得一夜未眠，又怎么能去苛责那些普通的士卒？
恐惧，是会传染的。
从那支箭射上城头的那一刻起，武关的军心，就己经垮了。
“下去吧。”
陈颜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是，是……”
副将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但这一次，陈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乱跳动的声音。
他缓缓站起身，因为久坐，双腿一阵发麻。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他要亲眼去看看。
看看那支让他陷入绝境的军队。
看看那个让他恐惧了一夜的男人。
清晨的寒风，凛冽如刀。
陈颜走上通往城头的石阶，每一步，都感觉自己的腿上绑着千斤的重物。
风从墙垛的豁口吹过，发出呜咽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座即将迎来命运抉择的关隘，奏响悲鸣。
墙头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守军。
他们都缩着脖子，躲在墙垛后面，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向关外。
没有人发现他们的主将己经到来。
陈颜没有理会他们。
他走到墙边，扶着冰冷的垛口，探出头，望向下方。
这一眼，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关外，那支军队，己经列好了阵型。
不再是昨日那般，带着一丝休整的松散。
此刻，那是一座沉默而致命的杀戮机器。
最前方的，是一片纯粹的黑色。
八百名士兵，身披黑甲，手持重盾与长戈，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方阵。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从大地深处生长出的黑色礁石，沉默，坚硬，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陷阵营。
陈颜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三个字。
在方阵的两翼，是黑压压的骑兵。
数千名骑士，己经在马上，手中的长矛如林，斜指天空。
他们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汇聚成一片白雾。
整支军队，鸦雀无声。
没有战鼓。
没有叫骂。
只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极致的宁静。
而在这片宁静的中央，在那座黑色礁石的正前方，百步之外。
一个人，一匹马。
那个名为吕奉略的年轻人，独自一人，横槊立马。
他依然穿着昨日那身简单的武士服，黑色的长发被晨风吹得微微扬起。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那杆长槊，被他单手斜斜地持着，冰冷的槊锋，遥遥地指向武关那扇紧闭的关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但陈颜，却从那份极致的平静中，感受到了一股比山崩海啸还要恐怖的杀意。
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是一柄己经出鞘，随时可以斩断一切的绝世凶器。
陈颜明白了。
关下的一切，都是在告诉他。
他们的耐心，己经用尽。
时间到了。
现在，轮到他做出选择了。
放，还是不放。
生，还是死。
陈颜的目光，越过那个孤单的身影，看向他身后，那面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吕”字大纛。
他仿佛看到了那尊魔神，正骑在赤兔马上，用那双漠视众生的虎目，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他毫不怀疑。
只要自己再多犹豫一息。
下一刻，那个单骑而立的年轻人，就会将手中的长槊，指向前方。
然后，他身后的那座杀戮机器，就会瞬间开动。
将这座武关，连同他陈颜，碾得粉碎。
来自长安的问罪。
来自袁术的怒火。
那些遥远而虚幻的威胁，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没有什么，比死亡本身，更具威胁。
陈颜的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垛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白气，在寒风中，被瞬间吹散，不见踪影。
他终于放弃了所有的挣扎。
他转过身，背对着关外的千军万马，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墙头。
“开关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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