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曹军中军大帐。
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草药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在帐内的每一个角落。
炭火在铜盆中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却无法驱散帐内那令人窒息的阴冷。
夏侯惇单膝跪在地上。
他的右臂上，缠着厚厚的白布，上面渗透出点点暗红的血迹。那张素来刚毅勇悍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屈辱与不甘，头颅深深垂下，不敢去看帅案后那道沉默的身影。
帐内，一众曹军将领垂手而立，噤若寒蝉。
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许久。
“说。”
一个低沉的字，从帅案后传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冰冷与威严。
夏侯惇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紧咬牙关，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末将……无能。”
“彭城……败了。”
“我军先锋三千锐士，折损近半，末将……被吕布一戟所伤，险些……回不来见主公。”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
帅案后的那道身影，没有动。
帐内的气氛，愈发压抑。
夏侯惇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吕布军……与传闻中不同。”
“其军阵严整，进退有度，绝非乌合之众。”
“尤其是其弟吕谋，此人……此人……”
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最终却只能吐出两个字。
“可怕。”
“末将冲阵，屡次被他指挥的步卒所阻。他仿佛能预判我军的每一个动向，处处设防，步步陷阱。彭城一战，我军名为攻城，实则从头到尾，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吕布虽勇，不过一匹夫。然其弟吕谋，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此二人，一勇一谋，合在一处……”
夏侯惇没有再说下去。
但帐内所有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帅案后的曹操，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没有滔天的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那份刚刚送达的战报上，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每一次敲击，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帐内所有人的心头。
“吕布。”
“吕谋。”
他念着这两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森然的杀机。
“好一个兄弟齐心。”
“坏我大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的青铜酒杯，被无声地捏成了一团废铁。
吱呀作响的扭曲声，让所有将领的心脏都随之揪紧。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从帐门口传来。
“咳……咳咳……”
一名身穿宽大儒袍，面色略显苍白的青年文士，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洞悉世情。
正是军师祭酒，郭嘉。
他对着曹操，微微一揖。
“主公。”
曹操眼中的幽暗瞬间收敛，他丢掉手中的废铜，抬眼看向郭嘉。
“奉孝，你也听到了。”
郭嘉点点头，走到那副巨大的徐州堪舆图前。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残破的彭城，而是首接落在了彭城东南方向，那个被泗水与淮河环绕的坚城之上。
“下邳。”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吕布，豺狼也，勇而无谋，不足为虑。”
郭嘉的目光，依旧盯着地图，仿佛在自言自语。
“然其弟吕谋，初闻其名，便能以弱势兵力，在彭城挫败元让将军的锐气，更在战后，不取死地彭城，反而兵不血刃，占据徐州精华所在的下邳。”
他转过身，看向曹操，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此人，方是主公真正的心腹之患。”
“如今，吕布据有下邳，坐拥坚城、府库、粮秣。这便如同一头猛虎，不但回到了山林，更添上了一双可以翱翔九天的翅膀。”
郭嘉的一番话，冷静而尖锐，将严峻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帐内，一片死寂。
夏侯惇等一众武将，脸上都露出了凝重之色。
他们想的是战场的胜负，而郭嘉想的，却是整个徐州，乃至天下的格局。
突然。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打破了帐内的沉寂。
曹操站起身，他走到地图前，用力一拍夏侯惇的肩膀，那股力量，让后者几乎跪不稳。
“元让，一战之败，何足挂齿！”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我曹孟德的兄弟，只要人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他环视众人，声音恢复了那种睥睨天下的豪迈与自信。
“区区一个吕布，冢中枯骨耳！”
“他以为占了下邳，便能高枕无忧了吗？”
曹操的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冷笑。
“传我将令！大军休整三日，继续猛攻郯城！”
“待我先收拾了陶谦那老儿，将整个徐州收入囊中，再回过头来，与他吕布兄弟，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一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气。
帐内将领们心中的阴霾，顿时被一扫而空，纷纷抱拳应诺，士气重振。
“诺！”
很快，众将散去，偌大的中军帐内，只剩下了曹操与郭嘉二人。
曹操脸上的豪迈与张扬，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重新走回地图前，那双狭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下邳”两个字，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凝重。
“奉孝。”
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你需派人，动用所有力量，去给我细细查清，那个吕谋的根底。”
“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师从何人，过往有何经历，我都要知道。”
“我要他的一切。”
郭嘉躬身一揖，苍白的脸上，神情肃穆。
“嘉，明白。”
曹操沉默了片刻，手指在冰冷的地图上，缓缓划过。
他的指尖，从北面的郯城，一路向南，越过吕布所在的下邳，最终，停在了淮河以南，一个硕大的城池名字上。
寿春。
一股冰冷的杀意，在他的眼中凝聚。
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寒冬的夜风。
“猛攻郯城，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也是……做给下邳城里那对兄弟看的。”
“陶谦己是风中残烛，不足为虑。但吕布这头猛虎，盘踞在我的侧翼，如芒在背，不得不除。”
郭嘉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瞬间明白了曹操的意图。
“主公的意思是……”
曹操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吕布是虎，那淮南的袁术，又是什么？”
“是一条贪婪的蛟龙。”
“一山不容二虎，一水，也难容二主啊。”
他的手指，在寿春的位置上，重重一点。
“传我密令。”
“立刻遣一能言善辩之士，备上厚礼，即刻南下，去见袁术。”
“就告诉他，我曹孟德，愿助他这条蛟龙，北上渡河，吞了下邳那头不知天高地厚的猛虎！”
“我军在北，他袁术在南。”
“我要让那吕布，尝一尝南北夹击，腹背受敌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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