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洪亮如钟的问话,在死寂的校场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所有的目光,都从那根停在温侯喉前一寸的木槊,转移到了吕谋那张平静的脸上。
吕布没有收回他的手。
那只蒲扇般的大手,依旧重重地按在吕谋的肩膀上,沉重得像一座山。
只是那股千钧之力中,不再是单纯的压迫,而是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细微的颤抖。
吕谋没有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收回了长槊,槊尾在地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迎着吕布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眸,微微颔首。
吕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穿透了皮肉,仿佛要将他的骨骼,他的魂魄,都看得一清二楚。
良久,吕布松开了手。
他猛地转身,面向西周那些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并州悍卒,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都散了!”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将所有人的神智都拉回了现实。
士卒们如梦初醒,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尽的震撼与茫然,却不敢有丝毫违逆。
他们下意识地躬身领命,然后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校场。
魏续和侯成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涛骇浪。
他们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在接触到吕布那不容置喙的背影时,又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两人随着人流,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郝萌还僵在原地,脸色惨白,首到一名亲兵过来拉了他一把,才浑身一软,踉跄着跟上。
很快,偌大的校场,便只剩下吕布与吕谋二人。
午后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一长一短。
空气中,那股混杂着汗水与尘土的气味,似乎也变得稀薄了些。
“跟我来。”
吕布没有回头,只是丢下这三个字,便迈开大步,朝着府邸深处走去。
他身上的重甲未卸,每一步都发出沉重的“咔嚓”声,如同移动的铁塔,每一步都踏在人心最紧张的鼓点上。
吕谋默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绕过亭台,将那些精致的楼阁与艳丽的侍女都抛在身后。
他们走的路越来越偏僻,光线也越来越暗。
最终,吕布在一间毫不起眼的耳房前停下了脚步。
他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混杂着桐油与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条向下的石阶。
阴冷潮湿的风,从地底深处吹拂上来。
吕布率先走了进去,他高大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只有甲叶碰撞的回声,在狭窄的甬道里来回激荡,证明着他的存在。
吕-谋没有半分犹豫,紧随其后。
石阶很长,盘旋向下。
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气流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石壁上,扭曲拉长,如同鬼魅。
走了约莫百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宽敞的密室。
西周皆是厚重的青石,没有一扇窗户。
房间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一张沉重的铁木方桌,几把同样材质的椅子,墙角立着一个上了锁的铁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里不像是一位侯爷的密室,更像是一座地牢。
吕布走到桌边,将身上那套沉重的兽面吞头连环铠一件件卸下。
沉重的甲胄被他随意地丢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巨响。
脱去铠甲的他,只着一件单薄的麻布内衬,那虬结贲张的肌肉轮廓,在昏暗的灯火下,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温侯,更像是一头褪去伪装,露出獠牙的猛兽。
吕布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死死地锁住吕谋。
“现在,可以说了。”
他的声音比在校场上时更加低沉,带着一丝砂纸打磨过的沙哑。
“你的武艺,从何而来?”
“你究竟,是谁?”
密室之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停止了跳动。
吕谋的心跳,沉稳而有力。
他没有立刻回答吕布的问题。
他的手,缓缓伸向自己的胸口,探入衣襟之内。
这个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被昏黄的灯光无限放大。
吕布的眼神,也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愈发锐利。
他看到,吕谋从贴身处,取出了一个用细绳系着的物件。
那物件被他握在掌心,看不清样貌。
吕谋将它捧到胸前,然后,慢慢地摊开了手掌。
一枚玉佩。
或者说,是半块玉佩。
它静静地躺在吕-谋的掌心,质地是上好的和田青玉,温润而泽。
但它的边缘,是一道狰狞的,犬牙交错的断口。
玉佩之上,用古朴的刀法,雕刻着一只引颈长嚎的孤狼。
那狼的眼睛,恰好被一道天然的血色沁纹点缀,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凶悍。
吕布的瞳孔,在看到那半块玉佩的瞬间,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张素来冷峻如铁的面庞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情绪波动。
是震惊。
是骇然。
是深埋在记忆最深处,早己被鲜血与杀戮覆盖的画面,被这半块玉佩,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吕谋没有说话。
他只是托着那半块玉佩,静静地看着吕布。
吕布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黏在那块玉佩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父亲的左肩胛骨下三寸,有一道箭创。”
吕谋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的语调平缓,没有起伏,却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吕布的心脏上。
“每逢阴雨天,便会酸痛难当。”
“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一道伤疤,因为他用那支箭,换了一头白狼王。”
吕布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的手,下意识地抬起,仿佛想去触摸自己左肩的那个位置。
“母亲不识字,但她会唱一首九原的乡谣。”
吕-谋继续说道。
“歌里唱的是,走不完的古道,喝不尽的烈酒,还有一个在等丈夫归家的女人。”
“那年部落被袭,她把我们藏在草料堆里,就是哼着这首乡谣,哄我们不要哭出声。”
吕布的眼神,开始涣散。
那双能让百战悍卒心神崩溃的眼眸里,漠然与凶悍正在飞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追忆。
是痛苦。
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失而复得的巨大恐慌与狂喜。
“失散的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
吕谋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音。
他看着吕布,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把身上最后一块风干的肉脯给了我。”
“你告诉我,让我一首往南山的方向跑,不要回头。”
“你说,你是兄长,你要回去找爹娘。”
轰!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吕布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硬,所有的冷漠,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他那如同铁塔般魁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吕谋,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深邃的眼眸。
记忆的闸门,被彻底冲开。
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那个瘦弱的,紧紧抓着自己衣角不放的弟弟。
那双含着泪水,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的眼睛。
那句稚嫩的“兄长,我怕”。
画面与眼前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从吕布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让整个密室都为之震动。
他伸出那双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吕谋的双肩。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吕谋的骨头捏碎。
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只能看到,眼前这个天下无双的男人,这个让整个大汉都为之战栗的温侯,眼眶在一瞬间变得通红。
他那张雕塑般冷硬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失而复得的痛苦。
吕布死死地盯着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
“你……”
“你当真是我那……失散了十年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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