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底部，挣扎着，一点点向上漂浮。光线透过眼皮，带来模糊的暖意。耳边有细微的声响，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轻柔的呼吸。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先是朦胧的一片，过了好几秒，才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窑洞那熟悉的、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黄的穹顶。然后，我感觉到额头上覆盖着一片温暖的触感。
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我看到美智子嫂子正坐在炕沿边，手里拿着一条冒着热气的毛巾，小心地敷在我的额头上。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
“呃……”我试图开口，喉咙却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剧痛，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这微小的动静惊动了她。她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像是松了口气，又带着惯常温和的表情。
“你醒了？”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如同春日里微温的风。
我挣扎着，想要用手臂撑起身体，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抽走了，软绵绵的使不上一丝力气。刚抬起半个身子，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我又重重地跌回炕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炕席的硬实触感隔着薄薄的褥子传来，让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虚弱。
“别动，你烧刚退，身子还虚得很。”她连忙伸手按住我的肩膀，那手心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温度却恰到好处。
我喘着气，胸腔里火烧火燎的。不行，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凝聚起全身残存的力量，再次试图发声，这一次，嘶哑破碎的声音终于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像破旧风箱的拉扯：
“嫂……子……我……在哪？”
问出这句话，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我只能睁大眼睛，迫切地看着她，等待一个答案。
“在家啊！傻妹妹，你当然是在家里。”美智子嫂子语气自然地回答着，顺手将滑落的被子重新替我掖好，动作熟练而轻柔。
家？这个字眼让我有瞬间的恍惚。我努力转动滞涩的思维，试图回想。记忆仿佛被浓雾笼罩，一片混沌。我只记得无尽的黑暗，刺骨的寒风，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再往前呢？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虚弱得像一团棉花？
看着我茫然的眼神，美智子嫂子似乎明白了我的困惑。她端起旁边炕桌上的一碗温水，用一个小勺子，一点点地喂到我干裂的嘴唇边。清凉的水滋润了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她一边耐心地喂水，一边用那平和的语调解释着，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你和青浦，都己经昏迷整整七天了。一首发高烧，说胡话，可把我们吓坏了。”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忽了一下，才继续道，“那天晚上，也不知道你们遇到了什么事，青浦挣扎着把车开回来，车刚停稳在院子裡，他一下车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把你从车上抱下来的时候，你也浑身滚烫，怎么叫都叫不醒。”
林青浦也昏迷了？还没醒？
我心中一震，混乱的记忆碎片似乎开始松动，但依旧无法拼凑成形。只模糊地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愧疚。
“你今天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她看着我，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露出了牙齿，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微笑，“菩萨保佑。”
我望着她，望着她那无可挑剔的、带着关切意味的笑容，下意识地也用嘶哑的声音道谢：“谢……谢嫂子……照顾……”
“应该的。”她微笑着回应，语气温和，滴水不漏。
水喝完了，她轻轻放下碗，又拿起旁边的毛巾，在炕桌边的温水盆里浸湿、拧干，再次细致地替我擦拭额头和脖颈。她的动作依旧轻柔，照顾得依旧周到。
但是。
我躺在那里，任由她照料，心里却慢慢地、清晰地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我努力地思考，涣散的精神一点点凝聚。是了，是她的笑容，是她的眼神，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气息。
她的微笑，客气而周到，就像城里那些高级餐厅里，经过严格训练的服务员，对每一位顾客展露的、无可指摘却毫无温度的职业笑容。里面没有了以往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热情，那种看到我回家时会自然流露的欣喜，那种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时的亲切。
也没有冰冷和怨恨。没有因为我可能（或者说必然）与她的丈夫之间发生的、逾越界限的事情，而表现出任何一丝一毫的嫉妒、愤怒或鄙夷。
都没有。
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泾渭分明的距离感。仿佛在我昏迷的这一周里，有一道无形的、透明的墙，在她和我之间竖立了起来。她依旧在墙的另一边履行着她的责任，照顾生病的“妹妹”，但她的情感，她的内心，己经彻底退回到了墙内，不再向我敞开。
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突破了人伦的底线，而她，选择了隐忍？将所有的委屈、不悦、甚至是痛苦，都死死地压在了心底，然后用这种无可挑剔的、疏离的礼貌来面对我？并且，在我昏迷不醒、毫无自理能力的这些天里，她竟然还能这样任劳任怨、不眠不休地照顾我？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巨大的内疚感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仅要照顾昏迷的我，还要照顾同样昏迷不醒的丈夫，还有那个年幼需要呵护的孩子……真不知道这漫长的七天七夜，她一个人是怎么咬牙坚持过来的。她该有多累？多难？
而她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此刻竟然还能对我露出笑容，哪怕那笑容己经失去了温度，也足以让我无地自容。
想到这里，我胸腔里涌起一股急切，恨不得立刻就能爬起来，身上立刻就能长出力气，帮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烧一锅热水，扫一下地，或者只是看着孩子，让她能稍微喘口气，歇一歇。她平时总是那样，默默无闻地把所有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从灶台到炕席，从孩子的衣物到院落的整洁，她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却从不抱怨一句。
她太累了。而我，竟然是加重她疲惫的、不堪的根源之一。
我看着她在房间里轻手轻脚忙碌的背影，那背影依旧纤细，却仿佛承载了太多看不见的重量。我闭上眼睛，将翻涌的酸楚和愧疚强行压下。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揣测她的“不对劲”？她还能这样照顾我，我己经该感激涕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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