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碗被推回青砖中央，碗沿沾着点泡软的馒头渣。角落里的陆沉星又缩成了一团，脊背绷得像块冻硬的石头 —— 衣角还沾着上午的灰尘，随着呼吸轻轻颤，却没再像之前那样，用淬了恨的眼神盯着沈清辞。他眼睑垂着，长而枯的睫毛在苍白脸上投出浅影，那点尖锐的敌意淡了，换成了种沉甸甸的疲惫，像被抽走力气的小兽。
“至少他吃了。” 沈清辞指尖蹭过冰凉的床沿，在心里沉了口气。她太清楚，对饿到极致的人来说，接下食物不是妥协，是生存本能压过了恐惧 —— 这是道微小的裂缝，却够她再往前挪一步。
接下来的下午，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息。
沈清辞没再靠近角落。她从床底翻出块边角磨破的粗布，蘸了陶壶里仅剩的冷水，蹲在桌边擦积灰的木桌。布片擦过桌面的裂纹，带出 “沙沙” 的响，在死寂里格外清晰。她动作放得极轻，指腹却能摸到木头缝里嵌的霉斑 —— 原主大概从没想过要收拾这地方，连床幔都耷拉着灰扑扑的边角，像件被丢弃的旧衣。
陆沉星的目光始终黏在她身上。
每次沈清辞挪一步，那孩子的肩膀就会几不可察地往上提，像要把自己裹进衣服里。他不说话，只靠在墙角，黑眼珠跟着沈清辞的身影转：从擦桌到理床铺，从捏起落在地上的碎幔布到把陶壶摆回桌角，每一个动作都被他盯得仔细，像在拆解 “她会不会突然扑过来” 的答案。
沈清辞能觉出那道目光的重量，像细针戳在后背上。她攥着布片的手紧了紧，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 她本想解释 “我在收拾”，但话到舌尖才醒：对一个天天被打骂的孩子，“解释” 比 “动作” 更虚。
擦床幔时，原主的记忆突然冒出来：没落贵族的娇小姐，嫁过来才发现北境庄园是座活囚笼，跑了三次都被抓回来，最后把气全撒在陆沉星身上；王嬷嬷是娘家带来的，却早被这里的贫瘠磨没了忠心，不仅帮着克扣用度，有时还会在原主打孩子时，故意把房门关得更紧。
“内忧外患。” 沈清辞对着床幔上的破洞叹气。指尖抚过破洞边缘的毛边，又想起陆沉星那件空荡荡的锦袍 —— 这地方连口热饭都没有，更别说御寒的衣。她抬头瞥向角落，陆沉星立刻把脸埋进膝盖，只留双眼睛露在外面，像受惊的兔子。
傍晚的光线渐暗时，王嬷嬷的脚步声又响了。这次她连门都没推开，只从门缝里把木盘摔进来，“哐当” 一声撞在门槛上。沈清辞走过去看，还是半碗混着霉点的麦麸糊，馒头硬得能硌出牙印，碗沿还沾着点黑污。
“夫人快吃，别等凉透了 ——” 王嬷嬷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尖细又不耐烦，“老爷那边没信儿，府里的粮可撑不了几天。” 话里的意思明晃晃：你再折腾，连这口都没得吃。
门 “砰” 地关上，没再落锁 —— 大概是觉得沈清辞跑不了，连锁都懒得锁。
沈清辞把糊倒回木盘，只拿起馒头。还是老样子，掰成碎渣泡进冷水，搅了搅递到角落。这次陆沉星没等多久，见沈清辞转身坐回床边，他飞快地爬过来，指尖勾住碗沿就往回缩，动作快得像偷食的松鼠，连碗底蹭过青砖的 “刺啦” 声都透着慌。
天彻底黑下来时，北境的寒气顺着门缝往里钻。
沈清辞和衣躺在床板上，扯过那床发潮的薄被裹紧 —— 被面硬得像纸，根本挡不住冷，她牙齿忍不住打颤，膝盖抵着冰凉的床板，能觉出木头的纹路硌着皮肉。她往角落看，月光从木板缝里漏进来，在地上画了几道苍白的线，刚好照到陆沉星的衣角：衣料薄得能看见他细瘦的脚踝，冻得泛着青。
“地上冷，要不要……” 话刚出口，沈清辞就闭了嘴。
黑暗里，陆沉星的呼吸突然顿了。他猛地抬头，那双在夜里显得更黑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淬了冰 —— 是被侵犯领地的警觉，像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连耳朵都竖了起来。
沈清辞立刻噤声，后背贴紧床板。她太急了，忘了这孩子对 “靠近” 的敏感 —— 连一句邀请，在他眼里都可能是 “要抓我” 的信号。
困意裹着寒意漫上来，沈清辞睡得很浅，耳朵一首竖着。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碎的呜咽声钻进耳朵，像小猫被踩了尾巴，又闷又痛。
是从角落传来的。
沈清辞猛地睁开眼。月光下，陆沉星的身体在剧烈颤抖，蜷缩成虾米似的，双手死死抓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布缝里。他喉咙里滚出断断续续的气音，不是哭，是被掐住似的挣扎，每一声都裹着绝望 —— 是夜惊。
沈清辞心里一沉。她太熟悉这症状了，是 PTSD 的典型反应：白天的麻木是壳，夜里的噩梦才是藏在壳里的伤口。原主的记忆碎片跟着冒出来：以前陆沉星夜惊，要么被原主扯着头发骂 “哭丧”，要么被扇两巴掌逼他闭嘴，更多时候，原主只是蒙着被子装听不见。
她坐起身，脚刚碰到地面就缩了回去 —— 青砖凉得像冰，更别说陆沉星还在地上缩了大半夜。但她没再动，只是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绞着薄被的边角。
贸然碰他会出事。沈清辞太清楚，被困在噩梦里的孩子，突然的触碰会让他以为是 “又要被打”，只会更激烈地反抗。
她深吸口气，轻轻张开嘴，哼起了段简单的调子。
是以前在医院安抚焦虑病人的安眠曲，没歌词，只有 “啦 —— 啦 ——” 的音节，声音放得极轻，像羽毛扫过耳朵。她气息放得匀，每个音都裹着点暖意，在冷得发僵的夜里飘着。
刚开始，陆沉星的颤抖更厉害了，呜咽声也变响了点，像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到。但沈清辞没停，就那样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哼着，眼睛盯着月光在地上的纹路，没再看他 —— 她不想让他觉得 “被监视”。
时间慢慢爬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星的颤抖渐渐缓了。呜咽声变成了细碎的抽噎，再后来，连抽噎都没了，只剩下急促的呼吸，慢慢变浅、变匀。沈清辞还在哼，首到看见他的肩膀不再紧绷，才轻轻闭了嘴。
房间里又静了下来，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叠着，在月光里飘。
沈清辞靠在床头，看着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 他还是缩着，却没再像之前那样把自己裹成石头，衣角轻轻颤，像卸了点力气。她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不过是个需要暖被窝的孩子，却被折磨得连做噩梦都不敢大声哭。
她没去抱他，没去叫他，只是在他最害怕的时候，给了他一段不会伤害他的声音。
这声音像层薄纱，风一吹就破，却实实在在地挡在了他和噩梦之间。
沈清辞重新躺下，把薄被往身上裹了裹。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点，她盯着床幔上的破洞，心里慢慢有了主意：要活下去，得先让陆沉星活下去 —— 得弄点热饭，弄件厚衣，而王嬷嬷，就是第一个要过的坎。
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很轻，却让沈清辞攥紧了拳头。天快亮了，明天，该试着和王嬷嬷讨点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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