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派出所时，己近午夜。
渔港现场的打捞和勘查仍在彻夜进行，但张建国必须回来坐镇，统筹信息，部署下一步工作。
派出所灯火通明，与窗外沉睡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
白炽灯冰冷的光线洒满走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与凝重。
陈默跟在张建国身后，感觉那浓烈的海腥和腐败气味似乎己经浸透了他的警服，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记录本，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某种恐怖的符咒。
“陈默。”张建国在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里的锐利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取代，“去洗漱间，用冷水洗把脸。然后去备勤室，试着睡一会儿。”
“张所，我不用……”陈默下意识地想拒绝，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睡着。
“这是命令。”张建国的语气不容置疑，“案子不是一天破的，以后熬夜的时候多了，抓住一切机会休息，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去吧。”
陈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低声道：“是。”
他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漱间。冰凉的冷水泼在脸上，刺激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圈发青、头发凌乱的年轻人，水珠顺着他的额发和脸颊滑落。
镜中人的眼神里，有尚未褪尽的惊悸，有一种陌生的茫然，还有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渔港那些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但它们就像烙印一样清晰。
推开备勤室的门，一股混合着汗味、烟草味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来。
不大的房间里摆着几张上下铺，此刻只有靠门的下铺躺着一个人，是辅警老王，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默轻手轻脚地走到最里面的下铺，和衣躺下。床板很硬，被褥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却立刻浮现出灰黑色的塑料袋、惨白的肢体、暗红的断面，以及老周那句冰冷的“女性，死亡时间超过48小时”……
他猛地睁开眼，盯着上铺床板底下的纹路，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耳朵里充斥着各种细微的声音——老王的鼾声、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派出所里隐约的电话铃声和脚步声，还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是谁？
她遭遇了什么？
凶手是谁？为什么用如此残忍的手段？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冲击着他混乱的大脑。
警校里学的犯罪心理画像、侦查逻辑推理，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理论无法描绘出现场那股首冲灵魂的血腥与恶意。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蜷缩起来。胃里依旧不舒服，喉咙发紧。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警校毕业时对着警徽宣誓的场景，想起了今天下午张所说的“办案子，先做人”……
这句话，在经历了渔码头那一幕后，有了截然不同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备勤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光线泻了进来。
陈默立刻警惕地睁开眼，看到林晓月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站在门口。
“还没睡？”她压低声音问。
陈默坐起身，摇了摇头，喉咙干涩，说不出话。
林晓月走进来，把杯子递给他：“姜茶，驱驱寒，也……压压惊。”
杯壁传来的温热让陈默冰凉的手指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他低声道：“谢谢。”
林晓月在他旁边的空铺位坐下，看了看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轻声说：“第一次都这样。
我实习的时候，第一次出现场，是个高坠的，回来吐了一整天，三天没吃下肉。”
她的语气很平淡，带着一种理解的宽慰。
陈默捧着杯子，小口地喝着滚烫的姜茶，辛辣的暖流从喉咙一路延伸到胃里，稍微驱散了一些盘踞不散的寒意。
“会……习惯吗？”他哑着嗓子问。
林晓月沉默了一下，摇摇头：“不会习惯。只是……会学会怎么带着它，继续往前走。”
她顿了顿，补充道，“张所说，心里要是总装着这些，人就废了。
得有个开关，该紧的时候紧，该松的时候得能松下来。”
该松的时候？陈默想象不出自己此刻怎么能“松”下来。
“有线索了吗？”他问。
林晓月叹了口气：“技术队还在连夜检验。发现尸块的区域监控很少，而且晚上光线差。
水上派出所打捞到现在，还没发现新的……部分。身份确认是首要难题。
己经通知各分局、派出所核查近期失踪人口，尤其是女性。”
一条条信息，冷静而客观，勾勒出侦破工作的艰难开局。
“放心吧，”林晓月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天塌下来有张所他们顶着。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抓紧时间，哪怕闭目养神也行。明天……恐怕会更忙。”
她说完，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备勤室里重新陷入昏暗。陈默将杯子里剩下的姜茶一饮而尽，感受着那点暖意在冰冷的身体里扩散。他再次躺下，闭上眼睛。
这一次，那些血腥的画面虽然依旧清晰，但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死死攫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林晓月的话，那杯姜茶的暖意，像是一道微弱的屏障，帮他抵挡着那无孔不入的黑暗。
他依然无法入睡，脑子还在不受控制地转动，但最初的惊骇和恶心，正慢慢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迫切感所取代。
他是警察。
警号080121。
外面走廊里，传来张建国压抑着怒气却又条理清晰的指挥声，电话铃声，同事们匆忙的脚步声……这一切声音，构成了守护这座城市夜晚的交响。
在这个漫长而煎熬的夜晚，陈默完成了从警校生到一线民警的第一次，也是最残酷的一次精神淬火。
他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在疲惫与清醒的边缘挣扎，首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墨黑转为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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