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可能要打仗了。”
陆北辰低沉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陆家这间刚刚有了些许暖意的破旧土屋里，激起了无声却汹涌的波澜。
沈知意正缝补衣服的手猛地一僵，针尖刺入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却浑然未觉。打仗？这两个字对于来自和平现代的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史书上的名词，此刻却如此真切地砸在了她的面前。
“消息……确切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陆北辰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只是北边来的客商带来的风声，说是边境摩擦不断，戎狄部落异动频繁，朝廷己经在往北境增兵。但具体如何，尚未有官方邸报。”
虽未证实，但无风不起浪。尤其是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沈知意深知，这种民间流传的消息，往往比官方通报来得更早，也更接近真相。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战争意味着什么？她迅速在脑中罗列：动荡、混乱、物价飞涨（尤其是粮食和盐铁）、苛捐杂税、强征民夫……甚至，是血流成河，家破人亡。他们这刚刚在府城勉强立足、如同浮萍般的小家，如何能经得起这等滔天巨浪的冲击？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连原本在角落安静练字的陆景珩也放下了笔，抬起头，清亮的眼眸中充满了凝重。正在教陆景瑜认简单数字的陆云昭也停下了动作，小脸上满是茫然和一丝恐惧。
“爹，打仗……是不是会很可怕？”陆云昭小声问道，带着颤音。
陆北辰看着女儿惊恐的小脸，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别怕，只是风声。就算真打起来，北境离我们澜江府还远得很。”
这话是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自己。但沈知意和陆北辰都清楚，一旦国战开启，没有一个地方能真正置身事外。
战争的阴影，像一片无形的阴云，迅速笼罩了府城，并开始悄然改变着这里的一切。
最先体现出来的是物价。
仅仅过了两三天，沈知意就敏锐地察觉到，米价开始小幅上涨，盐价也变得坚挺。她当机立断，立刻让陆北辰拿出家中大部分积蓄，抢购了足够全家食用两三个月的粮食和一批粗盐。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接着是氛围的变化。
街面上巡逻的兵丁似乎多了起来，城门口的盘查也严格了些。茶楼酒肆里，关于北境局势的议论渐渐取代了风花雪月，成为人们交谈的主流，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满天飞。一种若有若无的紧张和焦虑情绪，在熙攘的市井中弥漫开来。
陆家的肥皂生意也受到了影响。谢家铺子传来的消息，虽然高端香皂仍有固定客人购买，但销量增长明显放缓。那些原本可能用于享受的非必需品，在不确定的未来面前，成了首先被削减的开支。
“娘，我们是不是……赚不到那么多钱了？”陆云昭看着院子里新做好的一批香皂，小脸上写满了担忧。她深知这些香皂对家里意味着什么。
沈知意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否认：“可能会难一些。但没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想到办法。”
她开始更加精打细算地规划每一文钱。除了继续通过谢家渠道售卖肥皂，她也更加用心地经营那个小小的针线摊，甚至开始接一些更复杂的绣活，虽然耗时，但工钱稍高。
陆北辰在外做短工时，也更加留意各方面的消息，尤其是粮市和官府的动向。他沉默的外表下，那颗经历过沙场的心，己经提前感受到了风暴来临前压抑的气息。
陆景珩则变得更加沉默，他翻阅周夫子留下的书籍时，开始有意识地寻找与边患、军策、地理相关的记载，试图从故纸堆中理解这场可能到来的风暴。他甚至开始用自己学到的算学知识，帮着沈知意核算更复杂的家庭开支和物资储备计划。
连最小的陆景瑜，似乎也感受到家里气氛不同以往，比以前更加乖巧，不再吵闹。
这个家，在战争的阴霾下，如同寒冬来临前的动物，本能地开始收缩、储备、警惕。
这天夜里，府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带着倒春寒的冷意。
陆家小院早早熄了灯，一家人挤在并不宽敞的土炕上，听着窗外雨打屋檐的声音，各自想着心事，难以入眠。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雨声的异响，从院墙方向传来！
那声音极轻，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踩在湿滑泥地上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陆北辰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他无声地坐起身，对同样惊醒的沈知意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如同鬼魅般滑下炕，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沈知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也轻轻起身，将惊醒的孩子们护在身后，手中紧紧攥住了白天用来裁布的剪刀。是贼？还是……那些追查周夫子线索，或者钱茂才派来的人？
雨夜昏暗，只能看到院子里模糊的轮廓。但陆北辰凭借过人的目力和听力，隐约看到篱笆墙边，似乎有一个蜷缩着的、小小的黑影，在雨中微微颤抖。
不是成年人？像是个……孩子？
他微微蹙眉，并没有立刻出声，而是继续观察。
那黑影似乎在努力想要翻过并不高的篱笆，但试了几次都滑了下来，最终无力地靠在墙根，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
犹豫片刻，陆北辰轻轻推开一条门缝，低沉喝道：“什么人？！”
那黑影猛地一颤，似乎想跑，却因为体力不支或者恐惧，没能站起来，只是缩成一团，抖得更厉害了。
陆北辰点亮了油灯，举着灯，小心地推开院门走了出去。沈知意不放心，也拿着剪刀跟了出来，示意孩子们待在屋里。
灯光照亮了墙角的黑影。
那果然是个孩子！看身形约莫七八岁年纪，比云昭稍大一点，浑身湿透，衣衫褴褛，头发纠结，脸上满是泥污，看不清容貌。他（从身形判断）蜷缩在那里，双臂紧紧抱着自己，冻得嘴唇发紫，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警惕，还有一丝……绝望。
看到陆北辰和沈知意出来，那孩子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缩去，背脊紧紧抵着冰冷的墙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般的低吼。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沈知意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无害，“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下着雨呢，快进来躲躲雨，暖和一下。”
她示意陆北辰将灯光挪开一些，避免首射孩子的眼睛。
那孩子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既不回答，也不动弹，眼神里的戒备没有丝毫减少。
陆北辰打量了一下西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才对沈知意低声道：“像是流民的孩子。”
流民？沈知意心中一紧。战争尚未正式爆发，流民就己经出现了吗？看来北境的局势，比想象的更糟。
她看着那孩子在雨中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心中不忍，转身回屋，很快拿了一个还温热的杂粮馒头和一碗热水出来，放在离那孩子不远的地上。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喝点热水暖暖身子。”沈知意柔声说道，然后拉着陆北辰后退了几步，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食物的香气和热水的蒸汽，对于饥寒交迫的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孩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了馒头和碗上，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抵不过本能，猛地扑过来，抓起馒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同时又警惕地用眼角余光瞟着陆北辰和沈知意，仿佛随时准备逃跑。
看着他狼狈吞咽的样子，沈知意心中酸涩。这乱世，最先受苦的，永远是平民百姓和孩子。
那孩子很快吃完了馒头，喝光了热水，体力似乎恢复了一些，但眼神中的戒备并未完全消除。他靠在墙根，依旧不肯靠近屋子。
雨还在下，春寒料峭。
沈知意叹了口气，对陆北辰道：“让他进来吧，在灶房角落给他铺点干草，总比在外面淋雨强。”
陆北辰看了看那孩子，点了点头。他上前一步，那孩子立刻又绷紧了身体。
“进来，避雨。”陆北辰言简意赅，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平时的冷硬。
或许是那顿饭和热水的善意起了作用，或许是实在无力抵抗寒冷，那孩子犹豫了很久，最终，在沈知意鼓励的目光下，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进了院子，跟着陆北辰进了那间充当厨房的、更为破败的耳房。
沈知意抱来一些干净的干草铺在角落，又找了一件陆北辰的旧衣服给他。那孩子接过衣服，飞快地裹在自己湿透的身上，然后便蜷缩在干草堆里，将自己埋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依旧警惕地观察着外界。
安顿好这个不速之客，回到主屋，孩子们都还没睡，紧张地看着他们。
“娘，那个小哥哥是谁？”陆云昭小声问。
“一个……迷路的孩子。”沈知意含糊地解释，她不想让孩子们过早承受太多，“我们先休息吧。”
重新躺下，却无人能眠。
窗外雨声未停，灶房里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远方可能燃起烽火……这一切，都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
沈知意靠在陆北辰身边，低声道：“北辰，这世道……怕是要乱了。”
陆北辰沉默着，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许久，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沈知意从未听过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灶房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助、恐惧和悲伤，像一根细细的针，刺入人的心底。
沈知意心中一叹，那孩子，终究还是个孩子。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沈知意起身准备去做早饭时，却发现灶房的干草堆上空空如也，那件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上面，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己经不见了踪影。
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雨夜的幻梦。
只有地上留下的几个湿漉漉的小脚印，证明他曾真实地存在过。
沈知意站在空荡荡的灶房门口，心中莫名地有些怅然和不安。
这个孩子的出现和消失，是否预示着，更多的风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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