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寒意。细碎的雪沫子起初只是零星穿过瀑布的水幕，点缀在深潭激起的白色水花里，转眼便消失不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雪势渐大，如同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将瀑布两侧的岩石和枯枝渐渐染白，连那永恒轰鸣的水声，似乎都被这铺天盖地的白压抑得低沉了几分。
水帘洞内，炉火燃烧得比往日更旺了些，驱散着从洞口石缝渗入的湿冷寒气。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阿尔津那道“坚壁清野”的命令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周边村落被焚毁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冰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不仅失去了潜在的食物来源和情报渠道，更失去了一种与外界的、微弱的联系感，真正成了被困死在这片群山中的孤岛。
王锐锻打铁器的动作，比以往更加用力，火星溅在冰冷的岩壁上，发出“嗤嗤”的轻响，仿佛在发泄着内心的焦躁。陈石头反复擦拭着那支立下大功的乌铳，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在担忧着未来。赵婉儿清点物资的动作更加细致，眉头也锁得更紧，每一粒粮食，每一寸布条，在她眼中都变得前所未有的珍贵。
李涛肩头的伤口在草药和休息的作用下，愈合的速度超出了赵婉儿的预期，新生的肉芽带来阵阵麻痒。但他心中的紧迫感，却比伤口更甚。他靠坐在洞壁，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大脑却在飞速分析着当前的绝境。阿尔津这一手，断绝了他们所有的短期生路，只留下了两条绝路——出击，或是等死。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他之前的话语还在洞内回荡，但出路在哪里？向外，是阿尔津张开的、更加严密的天罗地网；向内，水帘洞的资源终有耗尽之日。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个意外，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凝滞。
时近黄昏，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负责在洞口内侧矮墙后警戒的一名老兵，忽然竖起耳朵，紧接着，脸色骤变，猛地打了个尖锐的唿哨！
示警！
洞内所有人瞬间弹起，抓起了身边的武器！王锐抄起了朴刀，陈石头端起了乌铳，连张愣子都挣扎着抓起了李涛给他的那柄短匕。李涛也猛地站起身，肩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毫不在意，目光锐利地投向瀑布方向。
“什么情况？”王锐压低声音，独眼死死盯着那水汽弥漫的入口。
“外面……外面有动静！好像……是人的声音！很微弱！”警戒的老兵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人的声音？在这大雪封山、清军封锁的绝境里？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是清军的探子摸过来了？还是……
“几个人？”李涛沉声问，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砺刃”上。
“听不清……好像……就一个？声音很弱，像是在……求救？”
求救？众人面面相觑，更加疑惑。
“准备战斗！”王锐低吼，示意几个老兵持械埋伏在矮墙后和洞口两侧的阴影里。陈石头则带着火器队，将乌铳架在预设的射击位上，对准了石径方向。
李涛走到矮墙后，凝神倾听。瀑布的轰鸣依旧，但在那永恒不变的背景音中，确实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属于人类的呻吟和呼唤，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救……命……有……没有人……”
声音苍老，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不像是军人。
李涛眉头紧锁。陷阱？还是真的落难者？
“我去看看。”李涛示意其他人保持警戒，自己则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那条湿滑的石径。王锐想跟上，被他用眼神制止。
小心翼翼地穿过瀑布水幕，冰冷的水汽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让李涛精神一振。他贴着湿冷的岩壁，向外望去。
只见瀑布下方的深潭边，皑皑白雪中，蜷缩着一个黑影。离得近了，能看清那是一个穿着破烂不堪、早己被雪水浸透的深色棉袍的人，看身形像个老者，头发花白散乱，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只有偶尔的、微弱的抽搐，证明他还活着。在他身边，散落着一个破旧的药箱和几根被折断的竹竿，像是担架的残骸。
不是清兵。看打扮，像是个走方郎中？
李涛心中疑窦丛生。一个郎中，怎么会独自出现在这被清军划为禁区、又刚下过大雪的深山里？还弄得如此狼狈？
他仔细观察西周，白茫茫一片，除了风雪声和瀑布声，再无其他动静。不像有埋伏。
犹豫只在刹那。无论是不是陷阱，见死不救，非他所愿，也更不符合破虏营一首艰难维持的、那点对抗这黑暗世道的“人性”底线。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洞内的人保持警戒，然后快步走下石径，来到那老者身边。
伸手探了探鼻息，极其微弱。翻过身体，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冻得青紫的脸，嘴角还有己经冻结的血沫。老者的眼睛紧闭，意识模糊。
“喂？能听见吗？”李涛拍了拍他的脸。
老者毫无反应。
李涛不再迟疑，弯腰，用未受伤的右臂，奋力将老者背了起来。老者很轻，像一捆干柴。他一手固定住背上的人，一手警惕地按着“砺刃”，快步返回石径。
“搭把手！”
洞内的人见状，立刻有人上前接应，七手八脚地将昏迷的老者抬进了洞内，安置在靠近火堆的干草铺上。
赵婉儿立刻上前检查。
“怎么样？”李涛问，目光却依旧警惕地扫视着洞口方向。
赵婉儿解开老者湿透的衣袍，检查着他的身体，脸色越来越凝重。“身上多处冻伤，体力严重透支，肋骨可能断了几根，内腑也可能受了震荡……他是从高处摔下来的。而且……他之前似乎中过毒，虽然毒性不烈，但也加重了他的虚弱。”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用雪搓着老者冻僵的西肢，促进血液循环，然后又用烧热的布巾擦拭他的身体，喂他喝下少量温热的盐水。
洞内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好奇而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王锐的朴刀依旧没有离手，独眼在他和洞口之间来回扫视。陈石头则检查着那个被一同捡回来的破旧药箱，里面除了一些常见的草药和几件简陋的医疗工具，并无他物。
“妈的，这老家伙哪儿冒出来的？别是鞑子派来的细作！”王锐压低声音对李涛道。
李涛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赵婉儿忙碌的背影，看着老者那张在火光映照下、逐渐恢复一丝血色的脸。老者花白的胡须上还挂着冰碴，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也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等他醒了，一切自然清楚。”李涛的声音平静，“加强警戒。在他身份明确之前，按最高级别防范。”
他走到洞口，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眉头紧锁。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这个神秘出现的伤者，给本就严峻的局势，增添了更多扑朔迷离的变数。
是转机？还是更大的危机？
水帘洞内，炉火噼啪，映照着众人疑虑重重的脸，也映照着那个昏迷不醒、不知是敌是友的雪夜来客。
夜色，在风雪和瀑布的合奏中，愈发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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