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那一片被血与火反复蹂躏过的焦黑土地，沉默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惨烈。清军的收兵锣声在傍晚的风里显得有气无力，像输了钱的赌徒最后的嘟囔。他们退到了弓箭射程之外，却没有远走，营寨的轮廓在渐暗的天色下如同蹲伏的巨兽，点点篝火像是它不怀好意的眼睛。
黑风岭里，活下来的人连庆幸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锐被人从尸堆里扒出来时，几乎成了个血人，左肩那道旧伤崩裂得能看到白骨，新添的刀口纵横交错，最深的一处在肋下，差一点就捅穿了肺叶。他被抬回伤员棚时，还试图挥舞他那柄砍得如同锯子般的朴刀，独眼瞪得溜圆，嘴里兀自含糊不清地骂着“狗鞑子……再来……”。赵婉儿剪开他被血黏住的衣物时，手抖得厉害，那翻卷的皮肉和森白的骨头让她胃里一阵翻腾，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煮沸后所剩无几的干净布条，蘸着同样珍贵的清水，一点点擦拭，撒上最后一点磨成粉的止血草药。老吴在一旁打着下手，看着那恐怖的伤口，只是摇头叹气。
陈石头带着弩手从崖壁上撤下来时，两条腿都是软的。他靠着一块岩石滑坐在地，甚至没力气去卸下背上空了一半的箭囊。鼻子里全是硝烟、血腥和皮肉烧焦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挥之不去。他愣愣地看着谷口方向，那里，幸存下来的战兵和辅兵们，正沉默地将同袍的遗体从敌尸中分辨出来，一具具抬回。没有人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因为触碰伤口而发出的闷哼。每抬回来一具，溪边那块岩石上仿佛就无形地多刻上了一道血痕。
李涛站在峡谷中央，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缓缓扫过劫后余生的峡谷。窝棚烧毁了大半，剩下的也多是残破不堪。储存的粮食在救火和混乱中又损失了一些。清水快见底了。箭矢，尤其是欧冶子新打的那种破甲箭头，几乎消耗殆尽。更重要的是人，能拿刀站在谷口的，又少了一小半。
“还能动的，都去帮忙。”他的声音嘶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把伤员安置好。清点损失。把能用的东西，从灰堆里扒出来。”
他的命令让停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人们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又开始麻木地转动起来。只是那动作里，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一夜，黑风岭没有升起几处炊烟。幸存的人们分食着勉强熬出的、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就着一点点抢出来的、带着烟熏味的咸菜疙瘩。没人说话，只有吞咽声和伤员棚里偶尔泄露出的呻吟。
李涛没有睡。他巡视着每一个岗哨，检查着每一处破损的工事。他在王锐的窝棚外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粗重却还算平稳的呼吸声。他在铁匠铺前停下脚步，欧冶子正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仔细检查着几把在战斗中受损的弩机，青丫蜷缩在旁边的草铺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一个空水囊。
最后，他回到溪边，看着那块刻满名字的岩石，久久不语。
第二天，清军大营依旧没有动静。既没有再来进攻，也没有拔营离去的迹象。这种反常的平静，比明刀明枪的厮杀更让人心头发毛。
“狗日的鄂硕，在搞什么鬼？”王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悻悻地躺回去，独眼不甘心地瞪着窝棚顶。
张愣子带着斥候，冒险将侦查范围扩大了一些。带回来的消息依旧模糊：“营寨守备森严，巡逻队数量增加了。看不到里面在干什么，像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等援军？等粮草？还是等黑风岭自己崩溃？
峡谷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剩余的粮食被严格配给，每人每餐只有一小碗掺着野菜和麸皮的糊糊。水也要省着用，溪流虽然还在，但取水变得危险，清军的弓箭手偶尔会冷箭骚扰。绝望的情绪，像潮湿的霉菌，在不见阳光的角落里悄悄滋生。
有人开始小声抱怨，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跟着赵知节走，或者干脆投降算了，也许还能换条活路。这声音很微弱，但在死寂的峡谷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王锐听到后，暴怒地想要爬起来杀人，被赵婉儿和老吴死死按住。
李涛没有理会那些流言。他把陈石头叫到跟前。
“怕吗？”他问，声音平静。
陈石头犹豫了一下，老实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用力摇头：“怕……但更憋屈！”
李涛看着这个脸上稚气己脱、多了几分风霜痕迹的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这种感觉。活着，才能把憋屈还回去。”
他带着陈石头和几个状态稍好的弩手，再次加固谷口的工事。不是简单地堆砌石头，而是利用清军遗弃的一些破损盾牌和兵甲，混合着泥土，构筑起更矮但更坚固的矮墙和掩体。他亲自示范，如何利用角度减少敌方箭矢的杀伤，如何预留射击孔。
“大人，清狗要是一首围着，我们……”一个弩手忍不住问道。
“他们围不起。”李涛打断他，语气笃定，“两千人马，人吃马嚼，一天要多少粮草？老鸹岭那把火，够他们疼一阵子的。鄂硕比我们急。”
他这话像是在对弩手说，又像是在对峡谷里所有竖着耳朵的人说。
下午，李涛去了铁匠铺。欧冶子正在捶打一件奇特的铁器，像是个带卡榫的圆环。
“欧师傅，还有多少料？”李涛问。
欧冶子停下锤子，擦了把汗，指着角落里所剩无几的铁料和那几块珍贵的“银炭”：“最多再打三十个箭头，或者……试试那东西。”他目光投向旁边一张画着复杂图形的羊皮纸，那是他根据李涛模糊描述绘制的“掌心雷”外壳草图。
“先打箭头。”李涛毫不犹豫，“守不住，什么都白搭。”他顿了顿，又道：“另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用现有的东西，弄点……动静更大的出来。”
欧冶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看向堆在角落的那些从清军火铳兵身上搜来的、保管不善有些受潮的黑火药，若有所思。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第三天傍晚，转机出现了。
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天上。
铅灰色的云层越积越厚，闷雷在远山滚动，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
要下雨了。
峡谷里的人们纷纷抬起头，灰败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期盼的神情。下雨，就意味着有水，能缓解干渴，能浇灌那些侥幸存活的作物，也许……还能让清军的弓弦受潮，火药失效。
然而，李涛看着那沉甸甸的、仿佛酝酿着不详的乌云，眉头却微微蹙起。他想起张愣子之前汇报的，清军大营异常平静，像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
等雨？
他的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测浮上脑海。
“张愣子！”他厉声喝道，“带你的人，立刻去上游！查看水源！快！”
张愣子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李涛凝重的脸色，毫不迟疑，立刻点了两个最得力的手下，如同三道利箭，逆着溪流的方向，射入了苍茫的暮色与即将到来的雨幕之中。
所有人都被李涛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有些茫然。
只有李涛自己知道，如果他的猜测成真，那么这场期盼己久的甘霖，带来的将不是生机，而是……更深的绝望。
谷内的死水，似乎被投下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微澜乍起。
【下一章：毒雨倾盆！看李涛如何识破清军绝户毒计，在黑风岭最后的希望即将被污染时，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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