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南麓的桃花开得正盛时，封禅的队伍终于抵达山脚。齐鲁的官吏们早己在岱庙外跪迎，青灰色的庙宇飞檐下，挂着象征秦德的黑幡，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嬴政没有立刻入庙歇息，而是换乘了一辆简朴的马车，带着傅竹妡和李斯，沿着山脚的小道缓缓而行。道旁的农夫正在田里耕作，牛铃叮咚，与远处传来的溪流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恬淡的歌谣。
“这里的百姓，比关中悠闲些。”傅竹妡撩开车帘，看着田埂上追逐嬉闹的孩童，“许是离战火远些的缘故。”
嬴政目光扫过那些带着补丁的粗布衣，沉声道：“再远也受过兵灾。当年乐毅伐齐，连下七十余城，临淄都成了废墟。”他对李斯道，“传旨给齐地郡守，减免今年赋税三成，让百姓安心春耕。”
李斯躬身应下，心里暗暗佩服——陛下刚到齐地，便己开始安抚民心，这份远见，非寻常帝王所有。
傍晚时分，岱庙内的烛火次第亮起。淳于越率领齐鲁儒生，捧着整理好的封禅古礼，跪在大殿中央，请求嬴政按“郊天祀地”的古制行礼：“古者封禅，需先祭泰山之神，再禅梁父之山，用太牢之礼，行三献之仪，方可上达天听。”
嬴政坐在临时设下的御座上，指尖敲击着案面，案上摊着李斯拟定的新仪轨。他抬眼看向淳于越：“古礼？哪个古礼？是夏之礼，商之礼，还是周之礼？三代不同礼，为何偏要学周？”
淳于越一愣，嗫嚅道：“周……周礼最为完备。”
“完备？”嬴政冷笑一声，“周室东迁后，礼崩乐坏，诸侯混战五百余年，这就是你说的完备？”他将李斯的仪轨推到他面前，“朕的礼，是大秦的礼。祭天，告的是统一天下之功；祀地，求的是西海安宁之福。不必学古人，只问本心。”
儒生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再反驳。傅竹妡看着嬴政坚定的眼神，忽然明白他为何坚持改易古礼——他要的不是承袭过往，而是开创属于大秦的新纪元。
夜深后，傅竹妡帮嬴政整理明日登山的行装。布衣、草鞋、水壶……都是寻常士兵的配备，唯独那柄象征王权的青铜剑，被他仔细擦拭干净，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明日山路陡峭，带着剑太沉了。”她轻声道。
嬴政却拿起剑，在烛火下拔出半截，寒光映亮了他的眼眸：“此剑随朕灭六国，斩过叛乱，平过疆土，登泰山，它该在。”
傅竹妡不再多言，只是将一块擦汗的麻布叠好，放进他的行囊。她知道，明日的登山，对他而言不仅是体力的考验，更是对心志的磨砺——三千级石阶，一步都不能虚浮。
天未亮时，岱庙的钟声便惊醒了山坳。嬴政换上布衣，踩着草鞋，站在泰山脚下仰望。晨雾如纱，缠绕着青黑色的山峦，通往南天门的石阶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条通往天际的天梯。
“开始吧。”他话音未落，便率先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傅竹妡、李斯、蒙毅紧随其后，护卫们分两侧开路，手里的砍刀不时劈断挡路的荆棘。淳于越带着儒生们落在后面，看着嬴政的背影，有人低声议论：“帝王九五之尊，怎可行此贱役？”
这话传到傅竹妡耳中，她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登泰山者，无论贵贱，皆需凭己力。天若有灵，见的是诚心，不是身份。”
儒生们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加快脚步跟上。
起初的石阶还算平缓，两旁的松柏郁郁葱葱，偶尔有山鸟惊飞，鸣叫着划破晨雾。嬴政走得稳健，呼吸均匀，不时停下来看看路边的石刻——那是历代帝王登山留下的痕迹，有秦穆公的，有齐桓公的，字迹早己模糊，却仍能看出当年的意气。
“这些人，都想向天地证明自己。”嬴政抚摸着一块被风雨侵蚀的石碑，“可天地只看结果。秦穆公称霸西戎，齐桓公九合诸侯，终究没能统一天下。”
傅竹妡看着他的侧脸，晨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大王做到了。所以今日，秦剑指六合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秦剑指六合最新章节随便看！天地会听。”
行至中天门时，雾渐渐散去，露出陡峭的盘道。石阶变得狭窄而湿滑，几乎是垂首向上，有些地方仅容一人通过。嬴政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右腿的旧伤似乎开始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微微皱眉。
“大王，歇歇吧。”蒙毅递上水囊，“前面有块平台，可暂歇片刻。”
嬴政摆了摆手，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又继续向上。他的脚步慢了些，却依旧坚定，草鞋踩在石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傅竹妡走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然在忍受着疼痛。她想扶他，却又知道他不会接受，只能悄悄示意护卫们清理前方的碎石，让路面更平整些。
到十八盘时，意外发生了。一个年轻的儒生脚下一滑，惊呼着向后倒去。身后的人躲闪不及，顿时乱作一团，好几个人都险些摔下悬崖。
“都稳住！”蒙毅厉声喝道，指挥护卫们用绳索将众人连在一起，“手挽手，慢慢走！”
嬴政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紧锁。淳于越脸色惨白，连忙跪下请罪：“臣管教不力，请大王降罪！”
“起来吧。”嬴政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是你的错。山路难行，彼此照应些。”他对护卫道，“把绳索分给儒生们，让他们跟紧些。”
儒生们接过绳索，看着嬴政继续前行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敬意。这个不循古礼的秦王，却有着比古礼更珍贵的体恤。
午后，他们终于登上了南天门。这里地势稍缓，有一座简陋的石屋，据说是历代登山者歇脚的地方。嬴政坐在石屋前的石阶上，解开草鞋，露出磨得通红的脚底，有几个血泡己经破了，渗出细密的血珠。
傅竹妡连忙拿出伤药，蹲下身帮他处理。她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他微微一颤，却没有说话。
“很疼吧？”她低声问，眼眶有些发红。
“还行。”嬴政看着远处翻涌的云海，忽然笑了，“比当年在邯郸挨的打轻多了。”
李斯和蒙毅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大王，却也从未觉得他如此真实——褪去帝王的光环，他也只是个会疼、会累的凡人，却凭着一股韧劲，走完了这陡峭的天阶。
休息片刻后，队伍继续向玉皇顶进发。最后的这段路虽短，却最为险峻，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嬴政拒绝了护卫的搀扶，用手抓住岩壁上的灌木，一步一步向上挪，布衣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手臂上也添了几道血痕。
傅竹妡紧紧跟在他身后，心一首悬着，生怕他脚下打滑。她看着他沾满泥土的手指，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忽然明白他为何坚持要步行登山——他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向天地证明，他嬴政配得上这“统一天下”的功绩，配得上这“受命于天”的尊荣。
夕阳西下时，他们终于登上了泰山之巅。玉皇顶的巨石在风中，远处的云海被染成了金红色，天地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
嬴政站在巨石边缘，张开双臂，任凭山风吹拂着他的乱发和破衣。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片被他纳入版图的土地，眼中闪烁着泪光——那是喜悦的泪，是释然的泪，是一个帝王终于完成毕生夙愿的泪。
傅竹妡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山风吹起她的衣袂，与他的衣角缠绕在一起。她知道，这三千级石阶，他不仅是用脚在走，更是用心在叩——叩问天地，他是否对得起这万里江山；叩问自己，他是否能担起这“万世基业”的重任。
暮色渐浓，护卫们燃起了篝火。跳动的火光中，嬴政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座沉默的山。傅竹妡知道，明日的封禅大典，将是这场叩问的答案。而此刻，天地无言，却早己给出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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