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御膳房的日子，比在御花园扫地要安稳些。至少不用再顶着烈日寒风，双手也少受些冻疮与干裂的苦。傅竹妡每日的活计，便是择菜、洗菜、擦拭器皿，偶尔帮着老宫女们做些简单的面点。
御膳房的烟火气，是咸阳宫里最鲜活的气息。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没越过宫墙，这里的灶台就己燃起熊熊烈火，厨子们赤着胳膊颠勺，热油溅在铁锅上滋滋作响，伴随着葱姜蒜爆香的味道，能驱散宫墙内大半的沉郁。
傅竹妡渐渐摸清了这里的规矩。刘嬷嬷虽严厉，却也赏罚分明，谁手脚麻利、做事稳妥，她便多给些好脸色；若是谁偷奸耍滑、误了差事，那藤条也绝不留情。傅竹妡性子本就谨慎，加上有了上次捞鱼的“功绩”，刘嬷嬷对她倒也多了几分留意，偶尔会让她做些更细致的活计，比如给糕点雕花，或是清洗那些镶金嵌玉的贵重食器。
这日午后，御膳房难得清闲。傅竹妡正蹲在井边，用细布擦拭一套银质的酒樽。这套酒樽是秦王政常用的，纹路繁复，边角处容易积灰，需得格外小心。她低着头，手指顺着纹路细细，阳光透过屋檐的缝隙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给那层白皙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竹妡，发什么呆呢？”阿蛮端着一盆洗好的豆子走过来，见她对着酒樽出神，不由笑道，“这银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你还能看出花来？”
傅竹妡回过神，笑了笑：“就是觉得这花纹挺特别的，像是……夔龙纹？”她在博物馆见过类似的纹饰，只是记不太清具体的名称。
“哟，你还懂这个？”阿蛮凑过来看了看，“管它什么龙，只要擦干净了就行。对了，听说了吗？上将军蒙骜在宜安打了败仗，被赵国的李牧给击退了。”
傅竹妡的心猛地一沉。来了。历史终究还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往前走。宜安之败，对秦国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消息准吗？”她低声问，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
“准得很，”阿蛮压低了声音，“早上听侍卫说的，宫里都传开了，大王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御书房的杯子都摔了。”
傅竹妡沉默了。她能想象出嬴政发怒的样子。那个年轻的君王，心中藏着统一天下的雄心，宜安之败，不仅折损了秦军的锐气，更像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会有多愤怒，多不甘？
“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阿蛮叹了口气，“打仗苦的还是咱们这些老百姓。我娘家有个表哥就在军中，真怕……”她没再说下去，但眼底的担忧显而易见。
傅竹妡拍了拍她的手背，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知道，这场统一战争，注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无数家庭会因此支离破碎。家国情怀，从来都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口号，它背后是无数人的血泪与牺牲。
正说着，刘嬷嬷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慌张：“都别闲着了！大王在御书房大发雷霆，谁也不敢进去伺候。李寺人传话，让咱们赶紧备些清心的莲子羹送去，要温的，不能烫，也不能凉！”
众人一听，连忙动了起来。厨子手脚麻利地生火、取水、剥莲子，傅竹妡则被指派去准备盛莲子羹的器皿。
“用那套白瓷碗，”刘嬷嬷指着橱柜上层，“素雅些，看着能让人静心。竹妡，你去端，仔细着点，送到御书房门口就行，别擅自进去。”
“是，嬷嬷。”傅竹妡应道，心里却有些打鼓。嬴政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去御书房，会不会撞到枪口上？
莲子羹很快就炖好了，稠稠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傅竹妡小心翼翼地将莲子羹盛进白瓷碗里，又用托盘端着，深吸一口气，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御书房，气氛就越压抑。侍卫们都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火药，一点就炸。傅竹妡端着托盘，脚步放得极慢，心脏在胸腔里“咚咚”首跳。
走到御书房门口，她停下脚步，刚想按照规矩通报，就听到里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嬴政压抑的怒吼：“废物！一群废物！区区一个李牧，竟让大秦铁骑损兵折将！”
傅竹妡吓得手一抖，托盘差点从手里滑落。她连忙稳住身形，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里面安静了片刻，又传来李斯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大王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李牧虽勇，却也只是一时之胜。我大秦地大物博，兵强马壮，只要重整旗鼓，定能一举攻克赵国。”
“重整旗鼓？”嬴政的声音带着冷笑，“蒙骜老将军征战半生，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赵国不灭，朕心难安！”
傅竹妡站在门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话语里的愤怒与不甘。那个骄傲的君王，是无法容忍失败的。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李斯在低声劝慰。傅竹妡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说道：“奴婢奉李寺人之命，送来莲子羹。”
里面沉默了片刻，传来嬴政不耐烦的声音：“进来。”
傅竹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推开虚掩的殿门，低着头走了进去。
御书房里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几片竹简和一个摔碎的陶杯，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嬴政坐在书案后，脸色阴沉得可怕，额头上青筋隐隐跳动，显然还在盛怒之中。李斯站在一旁，神色平静，正弯腰收拾地上的竹简。
傅竹妡不敢多看，低着头走到书案前，将托盘轻轻放在案上：“大王，莲子羹温着，请用。”
嬴政没有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地图，手指用力地戳在赵国的位置上，指节泛白。
傅竹妡放好莲子羹，正想悄悄退出去，却听到嬴政开口了：“是你？”
她脚步一顿，抬起头，对上他锐利的目光。他认出她了。
“是……是奴婢。”她有些慌乱地低下头。
嬴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她手里空空的托盘，眉头微蹙：“你不在御膳房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是……是刘嬷嬷让奴婢送来的，说……说莲子羹能清心。”傅竹妡的声音有些发颤。
嬴政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
傅竹妡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她想走，又怕触怒了他；想留下，又觉得浑身不自在。
就在这时，李斯收拾好竹简，对嬴政行了一礼：“大王，臣先行告退，容臣再斟酌一下伐赵之策。”
嬴政挥了挥手，算是应允。李斯又看了傅竹妡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然后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殿内只剩下傅竹妡和嬴政两人，气氛更加压抑。傅竹妡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嬴政沉重的呼吸声。
“你叫什么名字？”嬴政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傅竹妡愣了一下，连忙回道：“回大王，奴婢傅竹妡。”
“傅竹妡……”嬴政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什么，“竹子的竹？”
“是。”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你似乎……和其他宫女不太一样。”
傅竹妡的心猛地一跳，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连忙低下头：“奴婢愚钝，不知大王所言何意。”
嬴政没有解释，只是指了指案上的莲子羹：“拿来。”
傅竹妡连忙端起白瓷碗，走到他面前，递了过去。
他接过碗，却没有立刻喝，而是看着她：“你不怕朕？”
傅竹妡愣住了。怕吗？当然怕。怕他的威严，怕他的怒火，怕他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疲惫与落寞，她心里的恐惧竟淡了几分，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怜悯。
她想了想，轻声道：“回大王，奴婢……有一点怕。但奴婢知道，大王是为了秦国，为了天下百姓才如此操劳。”
这句话，是她发自肺腑的。不管历史如何评价嬴政，他统一天下的功绩，是无法磨灭的。正是因为他的雄才大略，才结束了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战乱，让华夏大地走向了统一。
嬴政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看着傅竹妡，这个宫女，眉眼清润，脸上没有谄媚，也没有过度的恐惧，只有一种平静的认真。
他沉默了片刻，端起莲子羹，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莲子羹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甜味，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心中的烦躁。
“你倒是会说话。”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傅竹妡不敢接话，只是低着头。
嬴政几口喝完了莲子羹，将空碗递给她：“下去吧。”
“是。”傅竹妡接过空碗，如蒙大赦，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嬴政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以后，你就来御书房伺候笔墨吧。”他淡淡地说，仿佛只是在下达一个微不足道的命令。
傅竹妡彻底愣住了。从御膳房的宫女，到御书房伺候笔墨？这简首是天壤之别！御书房是秦王政处理政务的地方，能在这里伺候的，都是深得信任的内侍和宫女。
“大……大王，奴婢……奴婢笨手笨脚的，恐怕……”她结结巴巴地说，心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安。
“怎么？你不愿意？”嬴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不……不是，奴婢愿意！”傅竹妡连忙跪下，“谢大王恩典！”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也不能拒绝。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能离权力中心更近的机会，也是一个……能更了解他的机会。
嬴政“嗯”了一声，挥了挥手：“下去吧，明日卯时来此处报到。”
“是！”傅竹妡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端着空碗，退出了御书房。
走出殿门，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又被冷汗湿透了。阳光照在身上，却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要去御书房伺候笔墨了。她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御书房大门，仿佛能看到那个坐在书案后，为了天下一统而殚精竭虑的年轻君王。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雄心，还有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疲惫……都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或许，史书上那个冰冷的符号背后，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会愤怒、会疲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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