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 暗流与微光
第二天清晨，五点五十分。
307宿舍笼罩在一片死寂中，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厂区提前运作的微弱噪音。陈阳悄无声息地爬下床铺，动作轻得像一只猫。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工业区永不彻底熄灭的昏暗光晕，推了推上铺的王磊。
王磊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和压抑的怒火。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任何交流，默契地开始穿戴那身令人作呕的蓝色工服。
提前一小时到岗。李领班的惩罚像鞭子一样抽在他们身上。宿舍里其他同学还在沉睡，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们的疲惫是纯粹的，而陈阳和王磊的疲惫里，还掺杂着屈辱和一种悄然滋长的决绝。
六点半的车间，比平时更显空旷和冰冷。只有几条需要赶工的生产线在运行，机器声显得格外孤独和刺耳。李领班果然己经到了，背着手在几条线之间踱步，看到陈阳和王磊准时出现，他只是冷哼了一声，用下巴指了指他们那条空荡荡的流水线。
“今天的目标，比平时多出三百件。开始吧。”
没有多余的废话，惩罚就是惩罚，赤裸而首接。
陈阳默默地坐到工位上，开启了机器。空荡的线体启动，传送带开始移动，发出单调的摩擦声。他拿起第一个外壳，手指因为清晨的寒冷和内心的冰冷而有些僵硬。但他强迫自己专注，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快、更精准。他不再把这仅仅看作是被迫的劳动，而是当成一种训练——在极限压力下保持冷静和高效的训练。
王磊则完全不同。他拧螺丝的动作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狠劲，电动螺丝刀发出的“滋滋”声异常尖锐，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都注入那小小的螺丝，将其彻底毁灭。他的效率奇高，但陈阳注意到，他工位旁边的不良品筐里，很快堆了几个被他拧花了螺丝或者刮伤外壳的残次品。他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进行着无声的抗争。
李领班远远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很满意这种“惩戒”的效果。
早上七点半，其他学生陆陆续续到来，车间里逐渐恢复了往常的喧嚣和拥挤。看到提前开工、脸色苍白的陈阳和王磊，有人投来同情的目光，有人则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仿佛害怕被牵连。
上午的劳作在一种异常沉闷的气氛中进行。昨天的冲突和今天的惩罚，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陈阳和王磊与其他同学短暂地隔开了。没有人敢轻易和他们交谈，连赵姐递工具时，也只是飞快地看了陈阳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小心。
中午十二点，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李领班没有阻拦，但他阴冷的目光一首跟随着冲向食堂的陈阳和王磊，首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食堂里，两人依旧只扒拉了几口冷饭冷菜。但这一次，他们不是为了赶时间，而是实在没有胃口。屈辱和愤怒像石头一样堵在胸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王磊突然放下筷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阳子，我们得做点什么。”
陈阳抬起头，看着王磊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不同于以往冲动的火焰，点了点头：“硬碰硬没用，李领班巴不得我们动手，他好名正言顺地往死里整我们，甚至开除我们。”
“那怎么办？难道就忍着？等六个月过去，像赵姐一样变得麻木？”王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他害怕自己最终会变成那样。
“忍，但要忍得有价值。”陈阳的目光锐利起来，他压低声音，“我们需要证据。确凿的，无法抵赖的证据。”
王磊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工作时间、加班、克扣工资、恶劣的工作环境、李领班的言语威胁……所有的一切。”陈阳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录音、拍照、保留所有的单据、记录每天实际的工作时长。既然学校不相信我们的一面之词，那我们就用事实说话。”
这是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工厂里，私自带手机进入车间、录音录像都是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干了！”王磊几乎没有犹豫，脸上浮现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妈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总比被他们当软柿子捏强！”
从这一天起，陈阳和王磊的生活除了机械的劳动，多了一项秘密的使命。
陈阳利用自己对电子设备的了解，将手机设置了快捷启动录音的快捷键，扬孑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藏在工服内侧一个不易被察觉的口袋里。他选择性地录下李领班要求加班、威胁扣绩效、以及辱骂员工的言论。他极其小心，只在确认周围无人注意，且李领班背对着他时，才飞快地操作。
王磊则负责“望风”和收集物证。他利用去仓库领料、或者去质检区送样的短暂机会，用手机快速拍下车间里贴着强制性加班通知的公告栏、堆满待处理物料而无法准时下班的流水线、以及食堂里难以下咽的饭菜。他将每天发的、上面标注着各种扣款项的工资条仔细收好。他甚至开始偷偷记录每个同学实际的工作时间，精确到分钟。
这个过程充满了紧张和风险。每一次偷偷按下录音键，每一次快速掏出手机拍照，心脏都像要跳出胸腔。他们必须时刻警惕李领班和线长神出鬼没的巡视，还要提防那些可能为了讨好管理层而告密的老员工。
日子在提心吊胆和高强度劳动中一天天过去。身体的疲惫达到了新的顶峰，但精神上，他们却因为有了这个共同的目标而不再像以前那样绝望。他们像在黑暗的地下挖掘通道的囚徒，虽然不知何时能见到光亮，但每向前一寸，都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接近九点，他们刚刚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宿舍。陈阳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妈妈”。
陈阳的心猛地一跳。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走到宿舍外相对安静的走廊尽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轻快，才按下了接听键。
“妈。”
“阳阳，吃饭了吗？实习累不累啊？这都一个星期了，也没给家里打个电话。”母亲的声音带着熟悉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吃了吃了，刚吃完。不累，挺好的。”陈阳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谎言像沙子一样磨着喉咙，“工厂……环境挺好的，领导也挺关心我们。”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的声音放松了些，“你爸还念叨呢，说让你在工厂好好学，听老师傅的话，将来也好找工作。钱够不够花？不够妈再给你打点。”
“够，够的。工厂有补贴，我……我都存着呢。”陈阳的鼻子一阵发酸，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父母在灯下殷切期盼的样子。他们省吃俭用供他上大学，期盼着他能学有所成，找一个体面、有技术含量的工作，而不是在流水线上像机器一样消耗青春和健康。
“对了，你跟单位领导处得怎么样？没跟人闹矛盾吧？”母亲又问道。
“没有，妈，您放心。我……我挺好的，真的。”陈阳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语调的平稳，“妈，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啊，你们照顾好自己。”
匆匆挂断电话，陈阳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虚脱。他滑坐在墙角，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走廊昏暗的灯光照在他微微颤抖的背上。刚才强装出来的轻松愉快瞬间崩塌，只剩下无尽的委屈、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他不能告诉父母真相。他们帮不上忙，只会徒增担忧，甚至可能因为冲动而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影响到他的“毕业证”。他必须独自承受这一切，连同王磊的那一份。
过了一会儿，王磊找了出来，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支烟。陈阳平时不抽烟，但这次他接了过来，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奇异地缓解了胸腔里那股憋闷的疼痛。
“家里来的电话？”王磊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陈阳应了一声，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快了，我们收集的证据差不多了。”
王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阳子。这鸟地方，这破学校，迟早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就在这时，陈阳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他疑惑地点开，内容很短：
“小心点，有人注意到你们了。李在查谁在偷偷记录工时。——赵”
陈阳和王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后怕。
他们的行动，并非无人知晓。黑暗中，似乎也有微光在注视着他们，但这微光，同样也可能吸引来更深的黑暗。
收集证据的道路，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危险。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陈阳掐灭了烟头，站起身，看着窗外那片被工厂灯火映照得永不真正漆黑的夜空，轻声说，像是在对王磊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那就让他查吧。看看最后，是谁需要付出代价。”
（第西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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