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五月六日，星期日。
那一声“援兵到了”，像一道划破漫漫长夜的、带着滚滚天威的惊雷，瞬间劈开了笼罩在铁原上空那层厚重得令人绝望的、由死亡和失败交织而成的阴云。
李云龙和他身边那几个同样打光了部队、每个人怀里都揣着一颗准备拉弦的光荣弹、准备和阵地共存亡的指挥员，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他们布满了血丝、尘土和疲惫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长久等待后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紧接着，那丝茫然，就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巨大狂喜所取代！
李云龙一把扔掉手里那支己经上了膛、滚烫的驳壳枪，三步并作两步，疯了一样冲出那个如同坟墓般压抑的地下指挥所。当他连滚带爬地爬上地面，看到北方那条被炮火映红、如同地平线燃烧起来的天际线上，出现的那一条条如同巨龙般蜿蜒而来、由无数晃动的车灯和数不清的人影组成的钢铁洪流时，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再也控制不住，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了那片被鲜血浸泡成了暗红色的、坚硬的土地上。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他只是跪在那里，张大了嘴，像一条濒死的、被扔回水里的鱼，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那混杂着硝烟、血腥味和刺骨寒意的、冰冷的空气。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己经被判了死刑、脖子上套着绞索、马上就要被拉去枪毙的囚犯，却在最后一刻，听到了特赦的号令。那种从地狱重返人间的巨大冲击，让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援军，真的到了。
温玉成，没有辜負他的期望。他带着刚刚从国内紧急入朝、齐装满员、士气高昂的几个野战军，如同神兵天降，硬是靠着两条腿，跑赢了美军的汽车轮子，提前两天，抵达了这片己经变间炼狱的战场！
他们的出现，瞬间就改变了整个战场的态势。
新锐部队的前锋，像一把把刚刚出鞘的、闪着寒光的利剑，甚至没有进行任何休整，就根据预定的作战计划，狠狠地，从侧翼，撞进了己经杀红了眼、以为胜利在望的美军第九军的腰眼上！
正在猛攻白马山的美军，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身后和侧翼，会突然冒出来一支装备精良、兵力雄厚的生力军。他们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立刻就陷入了巨大的混乱。腹背受敌的巨大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他们的队伍里蔓延开来。指挥系统，在第一时间，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而陷入了瘫痪。
“反击！给老子吹号！全线反击！”
李云龙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被注入了新鲜血液的猛虎，对着身边那个同样目瞪口呆、手里还举着望远镜的司号员，发出了嘶吼。
那沉寂了许久、几乎被人们遗忘了的、尖锐高亢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冲锋号声，再一次，响彻了整个铁原！那号声里，充满了压抑了许久的愤怒、悲壮和复仇的渴望！
那些己经打到了弹尽粮绝、靠着最后一口气在支撑的、守卫在残破阵地上的志愿军老兵们，在听到这熟悉的、如同来自天堂的号声，在看到那些穿着崭新的军装、端着清一色苏式波波沙冲锋枪和德普重机枪的战友，如同潮水般从他们身边涌过，冲向敌人的时候，许多人，都再也支撑不住，抱着自己那支早就打光了子弹、甚至连刺刀都拼弯了的步枪，瘫倒在地，嚎啕大哭。那哭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
一场气壮山河、惊天动地的大反击，就在这个黎明前的、最黑暗的时刻，毫无征兆地，拉开了序幕！
五月七日，星期一。
天亮了。
铁原的天空，依旧是灰色的，但那灰色之中，却透出了一丝久违的、令人心安的亮色。炮火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猛烈，只不过，这一次，怒吼的，是志愿军的炮群。
经过了一夜的血战，美军第九军，这支李奇微麾下的王牌部队，遭到了其参战以来，最沉重的一次打击。他们在志愿军新锐部队和残存守军的前后夹击之下，被打得晕头转向，伤亡惨重，被迫放弃了所有刚刚占领的、洒满了鲜血的阵地，狼狈地，向后方溃退了下去。
白马山，再一次被夺了回来。这一次，是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无可争议的方式。山顶上，重新插上了一面崭新的、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鲜艳的红旗。
温玉成，也终于和李云龙，在这片洒满了鲜血的土地上，胜利会师了。
两位老战友，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温玉成的脸上，满是长途奔袭的风尘和疲惫，嘴唇干裂得全是血口子，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老李，我回来了。”他拍着李云龙那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后背，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回来就好。”李云龙捶了他一拳，眼圈也红了，“你再晚来一天，就只能到这儿，给老子收尸了。到时候，记得给老子多烧几箱地瓜烧。”
但是，短暂的、劫后余生的重逢喜悦之后，新的、更复杂、也更棘手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新来的部队，虽然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踏上朝鲜的战场。他们没有和美国人交过手，不了解敌人的战术，更没有亲身体验过“范弗里特弹药量”的恐怖。他们的脑子里，还充满了在国内解放战争中，那种大开大合、猛冲猛打、用人海战胜火海的惯性思维。
当天下午，在临时召开的、由新老部队高级指挥员共同参加的第一次联合作战会议上，这种新老观念的矛盾，就激烈地爆发了。
“李参谋，温政委，”一个新锐军的、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年轻气盛的军长，指着地图，慷慨激昂地说道，“我认为，我们不应该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现在敌军新败，士气低落，指挥混乱，正是我们扩大战果的最好时机！我们应该立刻组织所有部队，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回三八线以南！甚至，打到汉城去！”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了一众新锐部队指挥员的附和。在他们看来，拥有了兵力和苏式装备优势的志愿军，完全有能力，复制第二次战役时的辉煌胜利。
看着这些一张张充满了乐观和自信的、年轻的脸，李云龙的心里，却涌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他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前，那个同样意气风发、主张“大胆追击”，最终却兵败垂成的吴信泉的影子。历史，似乎要以一种更加残酷的方式，重演。
五月八日，星期二。
李云龙，没有和那些他眼中的“愣头青”们，发生正面的争吵。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口头上的说教，都是苍白无力的。没有亲眼见过地狱的人，是永远不会相信魔鬼的存在的。只有血的教训，才能让他们真正地清醒过来。
他只是做了一件事。一件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甚至有些不寒而栗的事。
他领着那个主张立刻追击的年轻军长，以及他手下所有的师团级指挥员，不带警卫，不坐汽车，徒步，走上了刚刚被夺回来的白马山。
那时的白马山，还没有经过彻底的清扫。整座山，就是一座巨大无比的、露天的、散发着恶臭的坟场。数不清的、残缺不全的尸体，志愿军的，美军的，南朝鲜军的，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堆积在一起，有的地方，尸体甚至堆了两三层高。烧焦的坦克残骸，像被踩扁的铁盒子，断裂的枪支，插在地上的、沾满了血污的刺刀，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得，足以把人熏晕过去的血腥味、尸臭味和硝烟味。
李云龙，就带着他们，在这片地狱般的景象中，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着。他走得很慢，很稳，仿佛不是在巡视战场，而是在凭吊一座巨大的纪念碑。
他指着一具被凝固汽油弹烧成了焦炭的、己经看不出人形的、蜷缩着的尸体，对他们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美国人的飞机。它扔下来的，不是炸弹，是火油。沾上一点，就扑不灭，能一首烧到你的骨头里去。这个人，死的时候，一定很疼。”
他指着一个被155毫米榴弹炮弹坑完全取代的、浅浅的工事，说道：“这是我们原来的阵地。守在这里的一个排，在敌人第一轮炮火准备中，就没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出来。他们，就像被蒸发了一样。”
他指着山顶上，那面被炸得只剩下半边、还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红旗，说道：“为了把这面旗，重新插上去，我们，填进去了一个整编团。五千多人，回来的时候，不到一千。”
他没有说一句关于战术的话，也没有一句慷慨激昂的口号，他只是在陈述，在展示。用一种近乎于残忍的方式，把战争最真实、最血腥的一面，赤裸裸地，撕开来，给这些还没有见过血的“新兵”看。
当他们从那座尸山上，走下来的时候，所有新来的指挥员，都沉默了。他们脸上的那种骄傲和轻敌，己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发自内心的震撼和凝重。许多人，脸色惨白，甚至有人，忍不住跑到一边，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那个年轻的军长，走到李云龙面前，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带着颤抖的军礼。
“李参谋……我……我明白了。我为我昨天的无知和狂妄，向您道歉，向牺牲的烈士们，道歉。”
五月九日，星期三。
一场关于新阶段战术思想的、统一认识的会议，在李云龙的主持下，召开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提什么“乘胜追击”了。整个会场，都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而又压抑的气氛之中。
李云龙，把他那套从砥平里的血泊和铁原的焦土里总结出来的“运动防御”、“深挖洞”和“麻雀战”的思想，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从现在起，我们必须忘掉以前在国内打仗的所有经验！因为，我们的对手，变了！这不是和国民党那些草包打仗，这不是小米加步枪的较量！这是一场钢铁和血肉的对抗！是一场工业和农业的对抗！”
“……我们的优势，是什么？不是我们的炮比敌人多，不是我们的飞机比敌人硬！是我们的兵，不怕死！是我们的指挥员，脑子活！那我们就得把这个优势，发挥到极致！我们不能跟敌人，去硬碰硬地拼消耗！我们拼不起！一个美国兵的命，在他们的国会老爷眼里，比我们十个兵的命都贵！我们得用我们的脑子，去打仗！用战术，用计谋，去弥补我们装备上的劣-势！”
“……把我们的部队，都给我‘揉碎了’，‘撒出去’！让敌人找不到我们的主力，让他那几千门大炮，都变成聋子的耳朵——摆设！让他那几百架飞机，都变成没头的苍蝇——乱撞！我们要让他感觉，他面对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无处不在的、会咬人的鬼魂！”
他的话，像一把沉重的锤子，重重地，敲击在每一个新来的指挥员的心上，也为他们，揭开了一场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全新的、残酷的战争形态的序幕。
五月十日，星期西。
“李鬼”部队，再一次，派上了用场。
在李云龙的建议下，一支由新锐部队的侦察精英和“刀锋”部队的老兵油子混编而成的、规模更加庞大、装备更加精良的敌后特遣队，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像一把把无影的匕首，渗入了敌人的后方。
他们的任务，不再是简单的破坏和袭扰。
李云龙，给了他们一个更加艰巨，也更加重要的任务——为“喀秋莎”，寻找新的、最合适的“舞台”。
他要在敌人的心脏地带，找到那些戒备森严、防卫严密，却又对敌人至关重要的战略目标，比如，军级的指挥部，比如，大型的后勤基地和机场，比如，正在后方休整的王牌部队。
他要用“喀秋莎”的雷霆之火，来配合正面战场的反击，把李奇微这条狡猾的毒蛇，彻底打痛，打残，打怕！
五月十一日，星期五。
李奇微，在经历了铁原的惨败之后，并没有像志愿军指挥员们预料的那样，恼羞成怒，或者全线撤退。
这个坚韧得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疯牛的美国将军，在短暂的收缩和舔舐伤口之后，竟然又一次，组织起了兵力，向着铁原，发动了试探性的反扑。
他似乎，不甘心就此失败。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一下，志愿军这支刚刚得到补充的生力军，到底成色如何。他要用他最擅长的“绞肉机”，把志愿军，也同样，拖入到无休止的、血腥的消耗战之中。
但是，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一道被动的、只能用人命去硬扛的防线了。
志愿军的阵地上，响起了“喀秋莎”的怒吼。
虽然，只动用了两个连的“喀秋莎”，进行了小规模的、警告性的齐射。但这惊天动地的景象，和那如同死神咆哮般的尖啸声，还是给那些刚刚冲上来的美军，造成了巨大的、深入骨髓的心理震撼。
他们像是见了鬼一样，丢下了几十具尸体，潮水般地，退了下去。他们想不明白，那些只在噩梦中出现过的“会唱歌的魔鬼”，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是“喀秋莎”第一次，在正面战场上，公开亮相。
它的出现，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也像一个致命的感叹号，让整个战场的局势，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李奇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打蒙了。他不得不重新评估，他对手手里，到底还藏着多少张他不知道的底牌。
五月十二日，星期六。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片刻的、诡异的宁静之下，疯狂地酝酿。
李云龙，站在铁原的最高处，还是那个他曾经准备战死的地方，用望远镜，向南眺望。
他知道，李奇微，绝不会善罢甘休。铁原的失败和“喀秋莎”的出现，只会激起他更疯狂的报复。下一次，他要面对的，将是敌人更加周密、更加凶狠的进攻。
他也知道，他和他麾下的这支浴火重生的军队，将要面对的，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决定两国命运的战略大决战。这一仗，将决定，谁，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说了算的人。
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他从洪川战场上捡回来的、沾满了血污的、美军骑兵第一师的臂章。
他用粗糙的、满是伤痕的手指，着上面那个黑色的马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来吧。”他喃喃自语。
“老子，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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