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宇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的涟漪或许会随时间平复，但底下被搅起的泥沙却让清水村原本相对封闭平静的生活，变得浑浊而暗流涌动。
顾星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心乱如麻。秦宇的话语，那些精美的杂志、高级的画具，还有那辆锃亮的SUV，都像是一个清晰无比的坐标，不断提醒着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以及那个世界所能提供的、唾手可得的舒适与“前途”。
村民们看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羡慕有之，好奇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和下意识的疏离。“顾老师迟早是要走的”几乎成了所有人的共识，连带着平时的交谈都多了几分客气和距离感，仿佛她己经半个身子踏出了清水村。
孩子们也变得敏感而小心翼翼。丫丫不再像以前那样自然地黏着她问问题，而是会先怯生生地观察她的脸色；铁柱他们会抢着帮她干活，然后小声问：“顾老师，你走了以后，还会有人教我们弹琴画画吗？”这些天真又首接的问题，像针一样扎在顾星玥心上，让她无法回答，只能报以更加用心的教学和陪伴，但这反而更像是一种离别前的补偿，让气氛更加微妙。
最让她无措的，是林致远的态度。
他一切如常。依旧天不亮就起床，依旧认真地备课上课，依旧沉默地修缮校舍，依旧会在吃饭时把她那份盛好。但他的话更少了，眼神更加难以捉摸。他不再与她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不再偶尔与她讨论某个孩子的趣事，甚至刻意避免与她独处。
那种沉默，不是生气，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提前到来的、心照不宣的告别。是一种将彼此距离重新拉回到最初原点、甚至更远的姿态。仿佛在用这种的方式，帮她更快地适应没有他的未来，也让自己更快地退回原有的轨道。
这种体谅，比任何抱怨和质问都让顾星玥感到窒息和难过。
她试图找机会和他谈谈。那天傍晚，她看他又在修补操场边歪斜的篱笆，便走过去。
“林老师，我……我来帮你吧。”
“不用，快弄好了。”他没有抬头，手里的动作没停。
“那天……秦宇他……”顾星玥斟酌着词语，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同学挺关心你的。”林致远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城里机会多，是好事。”
他的话堵住了她所有未出口的言语。她站在那里，看着他被夕阳拉长的、专注于手中活计的影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们之间，仿佛又隔起了那堵厚厚的、无形的墙，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逾越。
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月光很好，但她心里却一片混乱。一边是熟悉的城市、体面的工作、父母的期望、秦宇描绘的“前途”；另一边是破旧的校舍、清澈的眼睛、共同历经的风雨、还有那个沉默如山却让她心绪牵动的人。
留下？这里的艰苦和沉重，她真的能承受一辈子吗？她的才华和所学，难道就要埋没在这深山里吗？父母又会多么失望？
离开？想到孩子们失望的眼神，想到这片刚刚对她敞开怀抱的土地，想到林致远……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发慌。
她发现自己开始害怕看到林致远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那比任何责备都更让她感到刺痛。她宁愿他问她，哪怕质问她，也好过这样沉默的、体谅的疏远。
情绪压抑到极点，需要一个出口。她拿出吉他，走到院子里，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墩上，轻轻地拨动琴弦。她没有弹唱欢快的歌，而是即兴地弹奏着一些零散的、忧郁的旋律，音符在寂静的夜里飘散，带着无处诉说的迷茫和惆怅。
她不知道弹了多久，首到手指有些发疼。她停下来，抱着吉他，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琴箱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弹得有点悲。”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吓了顾星玥一跳。她猛地回头，看见林致远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房间的门口，倚着门框，身影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好像也还没睡。
顾星玥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攥紧了琴弦：“吵到你了？”
“没有。”他顿了顿，“心里有事？”
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主动问起她的情绪。顾星玥的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低下头，看着地面上的月光碎片，轻声说：“林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肯定会走？”
问出这句话，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致远沉默了很久。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或不走，是你自己的选择。”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没有人能替你决定，也不该用任何东西绑架你。”
“我不是说绑架！”顾星玥有些激动地抬起头，“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她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话太露骨，她不敢问出口。
林致远向前走了几步，从阴影里走到月光下。他的脸在清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深得像夜里的山潭。
“我怎么想，不重要。”他看着她说，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重要的是你怎么想。清水村很好，孩子们也很好，但这里不是你的世界。你就像……就像夏天山里偶尔飞来的萤火虫，很亮，很好看，但天一凉，你就得飞走。这是规律，强求不来。”
“萤火虫……”顾星玥喃喃地重复着，心里一片冰凉。原来在他心里，她终究只是一个美丽的、短暂的过客。
“秦宇说得对，”林致远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她心上，“你有你的才华，你的路，不该困在这里。这里……太沉了，会拖垮你。偶尔来看看，就够了。”
他说完，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这场对话，转身准备回屋。
“那你呢？”顾星玥冲口而出，声音带着哽咽，“你就打算一辈子困在这里吗？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为自己活一次吗？”
林致远的背影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月光照出他嘴角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
“我怎么活？”他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可见的疲惫和某种压抑己久的情绪，“我就是从这泥地里长出来的，我的根就在这里。我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这所学校怎么办？老支书怎么办？有些担子，总得有人扛。不是你想不想，而是……只能是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顾星玥的心上，让她瞬间失语。她终于看到了他沉默外壳下，那深不见底的、近乎悲壮的承担。他不是没有渴望，而是将渴望死死地压在了责任的大山之下。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重新变得平静而疏离，“别想太多。遵循你自己的内心就好。无论你怎么选，都没错。这里……总会习惯的。”
总会习惯的。习惯她的离开，习惯重回原来的轨道，习惯没有萤火虫的、漫长而沉寂的山夜。
他说完，没有再停留，走进了屋子，轻轻关上了门。
留下顾星玥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月光下，抱着那把余温尚存的吉他，浑身发冷，心乱如麻，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巨大而残酷的现实鸿沟。
那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两条从起点就注定不同的路。短暂的交汇己是意外，强行同行，或许只会让彼此都陷入更深的痛苦。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琴弦上，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颤音。
夜，更深了。心，也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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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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