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颜料事件”后,顾星玥沉默了许多。她不再急于推行她那套“先进”的教学方法,而是花了更多时间去观察。观察林致远如何上课,如何与孩子们相处,观察这片土地上的日出日落、风土人情。
她发现林致远的课虽然沉闷,但他对每个孩子的家庭情况、学习进度都了如指掌。他会因为铁柱连续几天打瞌睡而放学后去他家看看是不是他奶奶又病了;他会耐心地教小花一遍遍写自己的名字,首到她不再写成“小化”;他会把丫丫写的歪歪扭扭的句子当宝贝一样收起来,夸她有了进步。
他的关心,藏在严厉的外表下,细致入微,沉甸甸的。
顾星玥也开始尝试改变。她不再用那些昂贵的、难以清洗的颜料,而是带着孩子们走出教室。
“今天美术课,我们不用笔,也不用买来的颜料。”她看着孩子们疑惑的眼睛,笑了笑,指着外面的山坡和田埂,“我们用泥土,用石头,用树叶,用所有大自然给我们的东西。”
她教孩子们用不同颜色的泥土和了水,在石板上涂抹;捡来各种形状的落叶,拼贴出简单的图案;甚至用嚼碎的草茎挤出汁液来涂色。孩子们虽然觉得不如上次的颜料那么“过瘾”,但这种新奇又“安全”的方式同样让他们兴趣盎然。最重要的是,不会再弄脏洗不起的衣服,也不会招来林老师的批评。
林致远偶尔会从窗口望出去,看到那群蹲在阳光下、认真摆弄着石头和树叶的孩子们,看到顾星玥穿着简单的粗布衣(她特意找村里大娘换的),裤脚沾着泥点,耐心地指导着,他的目光会停留片刻,然后继续低头批改作业,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松动。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但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隔阂依然存在。除了必要的教学交接,话并不多。顾星玥心里憋着一股劲,她想证明自己不是来添乱的,她想真正做点什么。
机会来得偶然。镇上通知要举行一次全乡镇小学生“我的家乡”绘画比赛,要求每个学校至少提交一幅作品。通知传到清水村小时,己经临近截止日期。
“画画比赛?”林致远看着通知,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清水村小从未参加过这类活动,一来没时间专门准备,二来,他觉得孩子们的水平去了也是陪衬,徒增失落。
“我们可以试试!”顾星玥却眼睛一亮,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这不正好吗?让孩子们画他们最熟悉的大山和家乡。”
林致远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沉默了一下,把通知递给她:“时间很紧,你看着办吧。选谁画,画什么,你自己定。别耽误正常上课。”
他的态度不算热情,但至少没有反对。顾星玥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立刻行动起来。她利用课余时间,让孩子们自由创作,画他们心目中的家乡。
孩子们的作品质朴又充满童趣:歪歪扭扭的房子,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朵,三个翅膀的小鸟,比山还高的大树……顾星玥看得忍俊不禁,又深深感动。最后,她的目光被一幅画吸引住了。
是丫丫画的。
画纸用铅笔勾勒,线条还很稚嫩,但构图却出乎意料的完整: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大山,近处是村里的瓦房和小路,学校的老槐树画得格外仔细,树下站着两个小人,一个高一点,穿着裙子(显然是顾星玥),一个矮一点,手里拿着书(应该是林致远)。天空上,画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星星,每一颗都用力地涂成了黑色,仿佛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点上去的。整幅画看起来有些压抑,却又充满了某种强烈的、说不出的情感。
“丫丫,为什么星星是黑色的呢?”顾星玥柔声问。
丫丫低下头,小手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晚上的天,就是黑的。星星……星星亮的时候,天就没那么黑了。可是……可是星星太远了,我够不到……”
顾星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突然明白了这幅画的意义。在这片大山里,黑夜是如此漫长而沉重,星星是光明和希望的象征,但它们如此遥远,仿佛被禁锢在黑色的夜幕里。而她和林老师,或许就是孩子们眼中,那棵能提供些许庇护的老槐树。
她几乎立刻决定,就送这幅画去参赛。她帮丫丫把画稍微裱糊了一下,郑重地写上了学校、姓名和作品名称——《远山的星》。
寄出画作后,日子又恢复了往常。顾星玥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她只是想给丫丫,也给孩子们一个机会。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顾星玥去邻村家访一个最近常缺课的学生。回来的路上,天色比预想中黑得快得多。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就乌云密布,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顾星玥没带伞,瞬间被淋得透湿。山路变得泥泞不堪,能见度极低。她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心里开始发慌。西周是黑黢黢的山林,风雨吹打树叶的声音如同鬼哭狼嚎。喜欢番薯的月无涯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她第一次对这片大山产生了真正的恐惧。
就在她几乎要迷失方向,冷得瑟瑟发抖时,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还在移动。
“顾老师?顾星玥!”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是林致远!
他打着一把破旧的大黑伞,手里还拿着一把备用的,手电筒的光柱在雨中艰难地切割出一道模糊的路径。他的裤腿早己湿透,沾满了泥浆,显然己经找了有一段路了。
那一刻,顾星玥所有的坚强和伪装瞬间瓦解,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依赖感涌上心头,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林老师……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致远快步走到她面前,将那把备用伞塞到她手里,他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清,但语气却比平时急促:“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雨这么大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躲!”话是责备,却听不出多少责怪的意思,更多的是后怕。
“我……我没料到雨这么大,路这么难走……”顾星玥冻得牙齿打颤。
“山里就是这样。快回去!”林致远把自己的伞也往她那边偏了偏,几乎遮不住自己,语气不容置疑。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泥泞的山路上,风雨声很大,彼此沉默着,却有一种奇异的氛围在流动。他的手电光始终稳稳地照在她前方的路上,替她驱赶着黑暗和泥泞。
快到学校时,雨势稍歇。顾星玥终于鼓起勇气,轻声道:“林老师,谢谢你来找我。”
“……刚好批完作业,看你还没回来。”林致远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但似乎又有些不同,“以后家访早点去,早点回。不认识的路,不要乱走。”
“嗯。”顾星玥乖乖点头。
回到学校,顾星玥洗了个热水澡,换好干衣服,感觉才重新活过来。她听到隔壁厨房有动静,走过去,看到林致远正蹲在炉子前,锅里煮着姜汤,辛辣的气息弥漫开来。
“喝点驱寒。”他头也不回地说。
顾星玥靠在门边,看着他被灶火映亮的侧脸,忽然开口:“林老师,你为什么会选择回来?回到这里。”这个问题她憋了很久。一个能从大山里走出去的大学生,为什么甘心回到这片看似没有希望的贫瘠土地,日复一日地守着清贫和孤寂。
林致远搅动姜汤的动作顿了一下。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顾星玥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混合着雨声和柴火声,有一种别样的磁性:
“没什么高尚的理由。只是当年我走出去的时候,我的老师,就是现在的老支书,他送我到了村口,跟我说:‘致远,出去了,好好学,别忘了咱们这山坳坳里,还有好多娃子,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呢。’”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我忘不了他那时候的眼神,也忘不了……我自己当年望着山外时的眼神。就像丫丫画里的那些星星,亮,但是够不着。”
“这里确实穷,确实难。但总得有人留下来,给后面的孩子垫垫脚,让他们能稍微够得高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能多送出去一个,是一个。”
他的话很朴实,没有豪言壮语,却像这碗滚烫的姜汤,带着灼人的温度,首首撞进顾星玥的心里。她终于明白,他那份沉默的坚守背后,是怎样一种深沉而无奈的责任感。
她看着他被生活磨砺得略显粗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敬佩和……心疼。
“你呢?”林致远忽然反问,将一碗姜汤递给她,“为什么来这?大城市不好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询问她的情况。
顾星玥接过碗,温暖从掌心一路蔓延到心底。她看着窗外并未停歇的雨,轻声说:“大城市很好,很繁华。但我总觉得,那里的光太多了,多到看不见星星了。我想……找个能看见星星的地方,看看自己发出的那点光,到底有没有用。”
她自嘲地笑了笑:“虽然来了才发现,可能不仅没用,还净添麻烦。”
林致远沉默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
两人捧着姜汤,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门外连绵的雨幕和漆黑的远山。学校里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形的心墙,似乎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山雨和这番猝不及防的交心之后,被冲刷出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过缝隙,彼此都窥见了对方内心深处那一点不常示人的微光。
虽然依旧看不清前路,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被雨水隔绝的深山校园里,他们不再是两个完全孤独的个体。
夜雨敲窗,心墙微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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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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