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回来的兴奋感，如同退潮的海水，很快在清水村日常的贫瘠与琐碎中消散，但并非没有留下痕迹。丫丫获奖的事，依旧是村民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只是这话题发酵着，渐渐生出些别样的味道。
最先感受到这丝变化的是顾星玥。她去井边打水，会有婆娘凑过来，脸上堆着笑，话里却带着探询：
“顾老师，听说县里奖励了不少钱哩？丫丫那丫头可真是走了大运！”
“顾老师，你是有大本事的人，啥时候也教教俺家娃，让俺家娃也去县里拿个奖状风光风光？”
甚至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顾老师，那奖金……有没有给学校份子啊？可不能独吞呐。”
这些话像细小的针，扎得人不疼，却莫名不舒服。顾星玥这才恍然，那两百元奖金和随之而来的荣誉，在村民们看来，是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足以引发许多心思。她耐心地解释奖金是给丫丫个人的，己经由丫丫奶奶收着，将来给丫丫读书用，自己只是得了一些买画具的经费，而且都会用在孩子们身上。
婆娘们听了，脸上笑着，眼神却将信将疑，转头又窃窃私语去了。
林致远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老支书找他抽烟，吞吐的烟雾里，话也说得委婉：“致远啊，丫丫这事是好事，给咱村争光了。就是……村里有些人家看着眼热，觉得顾老师偏心，只教丫丫一个……你看，是不是让顾老师也多带带别的娃？还有那经费，虽说不多，用在明处，大家都看得见，也好说话。”
林致远闷头抽着烟，嗯了一声：“我知道。”
压力无形地汇聚过来。荣誉带来了关注，也带来了更高的期望和更复杂的人情世故。他们仿佛被推到了一个更亮的地方，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
这天晚上，批改完作业，林致远把顾星玥叫到办公室，桌上放着那个装着镇里拨下来的五百元经费的信封，薄薄的一沓，却显得异常沉重。
“这笔钱，你看怎么用？”林致远开门见山，语气是一贯的务实，“我的想法是，买些实用的。粉笔、作业本、铅笔快用完了。另外，篮球彻底没气了，补也没法补，看能不能买个新的，最便宜的那种。剩下的，给孩子们添两副跳绳，毽子。”
这是最稳妥的方案，解决最迫切的需求，谁也挑不出错。
顾星玥看着那薄薄的信封，沉默了一下。她眼前闪过县城书店里那些精美的书籍，闪过孩子们看到新绘本时发亮的眼睛，闪过丫丫画里那些黑色的、渴望光亮的星星。
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林老师，粉笔作业本这些确实要买。但是……能不能拿出一部分，哪怕一百块，多买一些书？不是课本，是课外书，故事书，绘本。孩子们的世界太窄了，他们需要看到更广阔的东西。”
林致远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课外书？星玥，不是我不愿意。你也看到了，这里的孩子，基础差，课本上的知识都学得吃力，哪有时间看课外书？而且这些书，不当吃不当穿，在他们家长眼里，就是闲书，浪费钱。”
“这不是浪费！”顾星玥有些急，声音提高了一些，“阅读能打开他们的眼界，激发想象力，这比多做几道题可能更重要！我们不能只盯着分数，孩子的成长需要营养，精神上的营养！”
“精神营养也要建立在物质基础上！”林致远的声音也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你知道村里多少家连给孩子买本字典都要犹豫半天吗？他们最迫切的是学好语数外，是将来有可能考出去！这些‘闲书’，在他们看来就是没用！我们买了，家长说不定还有意见！到时候怎么说？说我们用公家的钱买没用的东西？”
“怎么会没用？丫丫就是因为……”
“丫丫只是个例！”林致远打断她，语气有些硬，“我们不能指望每个孩子都靠画画出头！大部分孩子，还是要走最踏实的那条路！读书改变命运，在这里，指的就是读课本，做习题，考高分！”
他的现实像一堵坚硬的墙，撞得顾星玥心里发疼。她理解他的顾虑，那些顾虑沉重而真实，可她无法放弃自己的想法。
“可是林老师，如果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做题和考试，即使将来考出去了，他们的内心会不会太贫瘠了？他们会不会忘了大山的样子，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执拗和悲伤，“我只是想给他们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一颗关于美、关于好奇、关于远方的种子，也许现在看不到结果，但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天？”林致远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无奈，有疲惫，甚至有一丝被她天真刺痛的火气，“我每天看着的是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现实，是家里等着他们早点干活分担的期望！你说的种子太远了，我等不起，他们更等不起！”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紧绷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生如此激烈的争执。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晃动，映照着彼此固执而激动的脸。
顾星玥的眼圈红了，她扭过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不是觉得委屈，而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以为他们的关系近了，可以沟通了，却发现最根本的理念之间，横亘着一条如此巨大的鸿沟。
林致远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一阵烦躁，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知道她说得有一定道理，但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他不敢冒险，不敢拿孩子们渺茫的前途去赌一个“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坚持：“这样吧，粉笔作业本和篮球必须买。剩下的钱……如果你坚持，可以买一些书，但必须是那种对学习有帮助的，比如作文选，成语故事，字典之类的。绘本……暂时先放一放。”
这是一个妥协，一个极其有限的妥协。
顾星玥猛地转过头，眼睛里还带着水光，却亮得惊人：“作文选和成语故事也是好的！但能不能……也买一两本绘本？就一两本，轮流给孩子们看，好不好？我可以用我自己的钱……”
“用你自己的钱像什么话！”林致远立刻否决，语气不容置疑，“就按我说的办。经费的事，就这样定了。”
他拿起信封，收进了抽屉，动作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断。
顾星玥看着他，没有再争辩。她知道，这己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在这个闭塞的环境里，任何微小的改变都步履维艰。
她默默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林致远忽然叫住她。他走到墙边，拿起那把挂在墙上的旧吉他，递给她，语气生硬，却透着一丝别样的意味，“琴弦……我托人从镇上捎回来了新的，换上去了。音准可能不太行，你……试试。”
顾星玥愣住了，看着那把擦拭过的旧吉他，又看看林致远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刚才争执的委屈和无力感，忽然就被这笨拙的、试图缓和关系的举动冲淡了不少。
她接过吉他，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声音有些涩，但确实是准的。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还有些哑。
“嗯。”林致远应了一声，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笔，假装继续工作，耳根却有些微微发红。
顾星玥抱着吉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里五味杂陈。有争执后的失落，有理想受挫的沮丧，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怨恨。她反而更清晰地看到了林致远身上的重担和矛盾，看到了他冷硬外壳下，那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和善意。
他并非顽固不化，他只是被现实束缚得太紧。而自己，或许真的太过于理想化了。
这一夜，两人隔着一堵墙，各自无眠。林致远对着那份经费使用计划，反复修改。顾星玥则抱着吉他，轻轻弹奏着不成调的旋律，望着窗外稀疏的星光，思考着如何才能在这坚硬的现实中，真正为孩子们撬开一丝缝隙。
暗流在涌动，但微光也未熄灭。争执与妥协，理想与现实，在这片深远的山夜里碰撞、交织。他们都在摸索着，如何在这条艰难的路上，更好地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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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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