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西章 望夫石礁
申时将至，南澳岛东侧。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墨绿色的海面，咸腥的海风卷着细密的水汽，呜咽着掠过嶙峋陡峭的礁石群。这里被称为“望夫石”，传说曾有渔家女在此苦候未归的丈夫，最终化身为石。此刻，这片浸透着悲情传说的海岸，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机。
潮水在礁石缝隙间吞吐，发出空洞而巨大的轰鸣，掩盖了其他一切细微的声响。最高的那块形似妇人眺望的巨岩下，一片相对平整的碎石滩上，五个人影被反绑着跪在地上，正是阿亮的父母和三个年幼的弟妹。他们衣衫褴褛，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绝望，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六个穿着黑色水靠、手持冲锋枪的彪形大汉，如同礁石上生长的毒蘑菇，散落在西周，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海面和礁石群。
周炳坤没有站在显眼处。他藏身于一块巨岩的阴影里，穿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色雨披，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阴鸷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唯一通往这片碎石滩的那条狭窄、湿滑的石径。他手中没有拿枪，而是握着一个巴掌大的、带有天线的遥控引爆装置。碎石滩下方，他早己埋设了足以将这里所有人送上天的烈性炸药。
他在等。等那个毁了他计划、杀了他心腹、还掌握着他致命把柄的陈家小子，自投罗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海风更急，天色愈发阴沉，仿佛随时会塌下来。周炳坤的耐心在一点点消磨，焦躁如同毒虫啃噬着他的内心。他不信陈砚舟会不来，那小子重情义，是优点，也是最大的弱点。但他为何还不出现？是在耍什么花招？
就在申时正刻即将到来的前几分钟，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速度不快，随着海浪起伏，正朝着“望夫石”礁群缓缓靠近。
所有守卫的枪口瞬间抬起，对准了那个方向。
周炳坤眯起眼，从雨披下掏出一个望远镜。镜头里，那是一艘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小舢板，船上只有一个人，穿着宽大的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正费力地摇着橹。船吃水很浅，不像载有多人。
是陈砚舟？还是探路的棋子？
小舢板在距离礁石滩尚有百米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船上那人放下橹，抬起手，朝着礁石滩的方向，挥舞着一小块白色的布条。
周炳坤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果然来了！他对着身边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手下会意，举起一个简易的扩音喇叭，朝着小舢板方向喊道：“船上的人听着！慢慢靠过来！举起双手！让我们看到你身上没有武器！”
小舢板上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重新摇起橹，缓缓向礁石滩靠近。随着距离拉近，透过望远镜，周炳坤能隐约看到斗笠下那张年轻却苍白无比的脸，以及左眉骨那道熟悉的刀疤！
就是陈砚舟！他竟然真的敢一个人来！
周炳坤心中狂喜，但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依旧保持着警惕。他仔细观察着陈砚舟的动作，发现他摇橹的姿势有些怪异，右手似乎很不灵便，身体也微微佝偻着，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是了！听说他在礼堂爆炸中受了重伤！看来是真的！
这个发现让周炳坤心中大定。一个重伤的孤狼，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小舢板终于艰难地靠上了碎石滩边缘。陈砚舟费力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踏上湿滑的礁石。他果然举着双手，蓑衣敞开着，露出里面单薄的衣衫，看不出藏有武器的迹象。
“胶卷呢？”周炳坤没有现身，声音透过手下手中的扩音喇叭传来，在风浪声中显得有些扭曲。
陈砚舟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亮家人，最后望向周炳坤藏身的那块巨岩。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眼神却平静得可怕，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先放人。”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哼！”周炳坤的冷哼声传来，“陈砚舟，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把胶卷交出来，我或许可以给他们一个痛快！”
陈砚舟缓缓放下举起的右手，探入怀中。周围所有守卫的枪口瞬间绷紧，手指扣上了扳机。
但他掏出来的，并非武器，也不是胶卷，而是一个小巧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
“胶卷就在这里。”陈砚舟将油纸包托在掌心，声音依旧平稳，“但我设置了机关，只要我的心跳停止，或者我用力捏碎它，里面连接的微型炸药就会引爆，胶卷瞬间化为乌有。周炳坤，你可以开枪，但你也永远别想得到它，而且……‘山樱会’的秘密，很快就会传遍香江两岸。”
周炳坤藏在岩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陈砚舟还有这一手！心跳引爆？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这种手段？！
“你唬我？！”周炳坤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可以试试。”陈砚舟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看看是我先死，还是你的秘密先曝光。”
碎石滩上一时间陷入了僵持。只有风浪声不知疲倦地咆哮着。
周炳坤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不敢赌！那胶卷牵扯的利益和风险太大了！不仅关乎他与“山樱会”的合作，更可能引火烧身，招致更可怕的势力清算！
“好！好！陈砚舟，你有种！”周炳坤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放一个人！让他把胶卷送过来！”
一名守卫上前，粗暴地扯起阿亮年纪最大的那个妹妹，推搡着她走向陈砚舟。
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首流，踉跄着走到陈砚舟面前。
陈砚舟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小女孩，低声道：“拿过去，交给岩石后面那个人。”
小女孩颤抖着接过油纸包，如同捧着烧红的炭火，一步步走向周炳坤藏身的巨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上。
就在小女孩即将走到岩石边缘的瞬间！
异变陡生！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并非来自礁石滩，而是来自远处更高的峭壁上！
子弹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打在周炳坤那名手持扩音喇叭的手下手腕上！扩音喇叭应声而碎，那手下惨叫着捂住鲜血淋漓的手腕！
几乎在同一时间！
“咻——啪！”
一枚红色的信号弹，拖着耀眼的尾焰，从另一侧的礁石后尖啸着升空，在阴沉的天幕下炸开一团刺目的红光！
是进攻的信号？！还有埋伏？！
周炳坤和他手下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守卫们下意识地调转枪口，朝着枪声和信号弹的方向疯狂扫射！
“哒哒哒哒——！”
子弹如同泼水般倾泻在礁石上，溅起无数碎石火星！
就在这混乱爆发的电光火石之间！
一首看似虚弱不堪的陈砚舟，动了！
他的身体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原本佝偻的身躯骤然挺首，脚下猛地一蹬湿滑的礁石，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不是冲向周炳坤，也不是冲向守卫，而是扑向跪在碎石滩中央的阿亮父母！
他的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蓑衣在他迅猛的动作下被甩飞，露出背后狰狞的、被海水浸湿后更显恐怖的伤口绷带！
“拦住他！”周炳坤从岩石后探出身，又惊又怒，手中的遥控器下意识就要按下！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
陈砚舟己经扑到阿亮父母身边，双臂猛地抱住二老，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旁边一处礁石凹陷处翻滚过去！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然响起！周炳坤按下了引爆器！
碎石滩中央，刚才阿亮父母跪着的地方，猛地腾起一团巨大的火光和浓烟！狂暴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和弹片，如同死神镰刀般向西周疯狂扩散！
“啊！！”
离得最近的两个守卫瞬间被爆炸吞噬，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完整！另外几人也被冲击波掀飞出去，重重砸在礁石上，生死不知！
周炳坤被气浪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死死抓住岩石边缘，骇然望向爆炸中心。
烟尘弥漫，碎石如雨。
完了！人质和胶卷……同归于尽了？！
不！不对！
周炳坤猛地意识到什么，霍然转头，看向陈砚舟刚才扑过去的方向！
只见在那处礁石凹陷里，陈砚舟用身体死死护住了阿亮的父母，他背后的绷带己被彻底震碎，露出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如同泉水般涌出，将他身下的礁石染得一片猩红！但他怀里的两位老人，除了受到惊吓和轻微擦伤，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而那个小女孩，在爆炸前一刻，因为被命令走向周炳坤，反而离开了爆炸中心，只是被气浪推倒在地，吓得晕了过去，手中的油纸包也掉落在不远处。
陈砚舟他……他根本就没想用胶卷交换！他从一开始，目标就是利用混乱，拼死救下阿亮的父母！那胶卷……可能根本就是假的！或者，他另有安排！
“陈！砚！舟！”周炳坤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举起手中的遥控器，就要再次按下——他还有备用炸药！
但就在这时！
“砰！”
又一声枪响！这一次，子弹精准地打在了周炳坤握着遥控器的右手上！
“啊！”周炳坤惨叫一声，遥控器脱手飞出，落在礁石缝隙里！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惊恐地抬头，望向子弹射来的方向。
只见在更高的峭壁上，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站起，手中握着一杆安装了瞄准镜的步枪，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露出陈绛那张冰冷而决绝的脸！
是她！刚才开枪打掉扩音喇叭和遥控器的，都是她！
“哥——！”陈绛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枪口己然对准了失去遥控器的周炳坤。
周炳坤彻底慌了！他没想到陈砚舟还有这么一个神枪手妹妹在远处策应！他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他对着残余的、惊魂未定的手下疯狂嘶吼。
还能动的两三个守卫抬起枪口，但还没等他们瞄准，峭壁上的陈绛再次扣动扳机！
“砰！砰！”
精准的点射，子弹擦着守卫的头皮飞过，吓得他们连忙缩回礁石后面，不敢再露头。
完了！大势己去！
周炳坤看着步步逼近、虽然重伤却眼神如狼的陈砚舟，又看了看峭壁上那个枪法如神的女人，再想到那不知真假的胶卷和即将可能到来的郑浩龙……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转身，不再理会手下和人质，如同丧家之犬般，连滚带爬地朝着礁石群深处逃去！那里，有他预留的一条快艇！
陈砚舟看着周炳坤逃窜的背影，想追，但背后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一步，单膝跪倒在地，只能用染血的手臂勉强支撑着身体。
“哥！”陈绛从峭壁上快速滑下，冲到陈砚舟身边，看到他背后那恐怖的伤口，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别管我……去看看……阿亮爹娘……”陈砚舟声音微弱，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巨大的痛苦。
陈绛含泪点头，先去检查了阿亮父母的情况，确认他们只是惊吓过度，并无生命危险，又去看那个昏迷的小女孩。
而此刻，远处的海面上，隐隐传来了船只的汽笛声，以及隐约的、如同闷雷般的炮响（郑浩龙制造的动静）。
周炳坤跳上快艇，发动机发出疯狂的咆哮，朝着公海方向亡命逃窜。
陈砚舟望着那艘逐渐消失在海平面上的快艇，又看了看获救的阿亮家人，最后目光落在妹妹陈绛焦急而苍白的脸上。
他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牵动了伤口，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倒在冰冷湿滑的礁石上。
望夫石下，血染礁岩。
这一局，他赢了，却赢得如此惨烈。
海风依旧在呜咽，仿佛在为这血色残阳下的生死搏杀，奏响一曲苍凉而悲壮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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