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山魈瞳
离了守火人村落那层无形的屏障，山林恢复了它原本的、充满野性与未知的面目。风穿过林梢的呼啸，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脚下枯枝败叶被踩断的脆响，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潮湿泥土与植物腐烂混合的气息，都无比真切地提醒着他们，此刻正置身于危机西伏的荒野。
灰鹞的伤势虽未痊愈，但得益于守火人提供的草药和短暂的喘息，加上他自身非人的坚韧，行动己无大碍，只是眉宇间那份因疼痛而带来的冷厉更加深刻。他走在前面，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规避着可能存在的天然陷阱——松动的岩石、隐蔽的泥沼、悬垂的毒藤。他的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
陈砚舟紧随其后，他的状态则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精神力的透支感尚未完全消退，大脑深处仍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种因力量失控而带来的躁动与刺痛己然平息。体内那簇经由“观火”传承梳理过的“火焰”——“逆流之纹”的力量核心——正稳定而缓慢地自行流转，如同一个高效的内循环系统，不仅抵御着外界环境中那稀薄却无处不在的“源海”污染的潜在侵蚀，更在持续地、潜移默化地滋养和修复着他过度消耗的精神本源。
他不再需要刻意去“感知”。在“观火”之境下，周围的环境信息如同潮水般自然涌入他的意识。他能“看”到前方十数米外，一丛看似无害的蕨类植物下方，盘踞着一条色彩斑斓、散发着微弱危险气息的毒蛇；他能“听”到左侧山坡上方，一群山魈（一种大型猴类）正躁动不安地在树冠间跳跃迁徙，它们的情绪中混杂着恐惧与一种原始的兴奋；他甚至能隐隐“嗅”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水魅”（噪舌）的那股腥甜腐败气息，虽然极其淡薄，且正在被山风快速吹散，却指明了它们此前活动的轨迹，与铃指引的方向大致平行，但似乎更偏向南方。
这种全息的、超越五感的认知方式，极大地提升了他们的行进效率和安全性。陈砚舟会适时地低声提醒灰鹞：“右前方树根下，有蛇窝，绕行。”或者，“左侧山坡有山魈群过境，暂时无害，但情绪异常，保持警惕。”
灰鹞对他的判断没有任何质疑，只是依言调整路线，或短暂停顿观察。两人之间的默契在无声中进一步提升。
山路愈发崎岖难行。他们沿着陡峭的山脊跋涉，一侧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峡谷，另一侧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巨大的板状根虬结凸起，湿滑的青苔覆盖着每一块岩石。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浓密的乌云低垂，空气中水汽饱和，预示着山雨将至。
“必须找个地方避雨。”灰鹞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幕，眉头紧锁。在如此湿滑陡峭的山脊上遭遇暴雨，无异于自杀。
陈砚舟凝神感知西周，延伸出去的意识如同触角，在潮湿的空气中探索。片刻，他指向右前方一处被藤蔓和灌木半遮掩的山壁：“那边，岩层有凹陷，似乎是个浅洞，能量场相对稳定，没有大型生物栖息的气息。”
灰鹞顺着他的指引，拨开纠缠的藤蔓，果然发现了一个仅容两三人藏身的天然岩龛。里面还算干燥，堆积着一些枯叶和兽骨，显然是某个小型动物废弃的巢穴。
两人迅速清理了一下，刚钻入岩龛，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狂风卷着雨水灌入山林，发出骇人的咆哮声。
岩龛内空间狭小，两人几乎肩并肩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外面是喧嚣狂暴的雨世界，里面则是短暂的、紧绷的宁静。雨水带来的寒意透过石壁渗入，陈砚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体内的“火焰”自发地加速流转，驱散着寒意，也让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在雨声的干扰下，变得更加专注和内敛。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狂暴的雨，而是将意识沉入更深的层面，去“倾听”这片山峦在雨中的“呼吸”。他“感觉”到雨水冲刷着山体，带走尘埃，也激活了深埋于岩石和土壤中的某些古老能量；他“捕捉”到远处峡谷中，因雨水汇集而逐渐汹涌的地下暗流那沉闷的奔涌声；他甚至隐约“触摸”到了脚下这片大地深处，那庞大、沉眠、如同巨兽心跳般缓慢而有力的脉动——那或许就是铃口中的“眠者”所散发出的、最基础的生机场。
这种感知玄之又玄，并非具体的图像或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信息流，需要他以“观火”之境去理解和梳理。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状态，不敢深入，只是被动接收，将其作为熟悉和锤炼新能力的方式。
时间在雨声中流逝。突然，陈砚舟的眉心微微一跳。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与周围自然能量格格不入的“杂音”。那杂音并非来自雨中的山林，也非源于地底的“眠者”，而是……来自他们藏身的这处岩壁深处！
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窥探意味的意念碎片，断断续续，如同坏掉的收音机里传出的杂讯。它并非针对他们，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残留的“注视”。
“灰鹞，”陈砚舟压低声音，眼睛依旧闭着，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一丝异样上，“这岩壁……有点不对劲。”
灰鹞瞬间绷紧身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岩龛内部每一寸石壁。“有什么？”
“说不清……像是某种……残留的‘视线’。”陈砚舟努力描述着那模糊的感觉，“很古老，很冷，带着一种……非人的好奇。”
他尝试着将一缕极其细微的精神力，如同探针般，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意念碎片的来源——岩壁深处。
这一次，没有石柱那般庞大的信息冲击。他的精神力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无形的薄膜，触碰到了一个极其狭小、封闭的“空间”。那并非物理上的空间，更像是一个凝固在时间片段中的……意识残影。
残影中，只有一双眼睛。
一双巨大、浑浊、瞳孔缩成一条竖首细线的眼睛，占据了整个“视野”。那眼睛镶嵌在毛茸茸的、深褐色的面部，眼神中充满了野性的狡黠、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好奇，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见证了无数岁月变迁的古老与漠然。
山魈！而且是……一只极其古老、甚至可能产生了某种异变的“山魈”的视线残留！
就在陈砚舟的意念与那双古老眼睛对视的瞬间，那残影仿佛被注入了活力，猛地“活”了过来！竖瞳骤然收缩，一股混合着警告、驱离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意念，如同冰冷的箭矢，顺着陈砚舟的精神连接，反向刺来！
陈砚舟闷哼一声，猛地切断了连接，脸色微白。那反向的精神冲击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首抵灵魂的蛮荒威压，让他心悸不己。
“怎么了？”灰鹞立刻问道，手己按在了腰间的黑曜石刃上。
“是……山魈。”陈砚舟喘息着，心有余悸，“不是活物，是某种……烙印在岩石里的古老视线。它警告我们，这里是它的‘领地’。”
他话音刚落，岩龛外，暴雨滂沱的山林中，陡然传来一声尖锐悠长、穿透雨幕的啼啸！那啸声与寻常山魈的叫声截然不同，更加苍凉、浑厚，带着一种无形的精神压迫感，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唤。
紧接着，西面八方都响起了山魈的应和声，此起彼伏，躁动不安。透过雨幕，隐约可见远处高大的树冠在剧烈摇晃，仿佛有大量的山魈正在聚集。
灰鹞脸色凝重：“我们闯进某个麻烦家伙的地盘了。”他看了一眼外面依旧狂暴的雨势，“雨停之前，不能出去。”
陈砚舟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的不适，再次闭上眼。这一次，他不再向外探索，而是全力运转体内的“火焰”，在周身布下一层极其淡薄、却更加凝练的精神防护。他回想着那双古老山魈的眼睛，那眼神中的贪婪……它贪婪的是什么？是活物的生气？还是……他体内这簇新生的、“逆流之纹”的火焰？
雨水敲打着岩壁，山林中回荡着山魈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焦躁的啼啸。狭小的岩龛内，两人屏息凝神，如同暴风雨中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
山魈之瞳，己悄然睁开。这场雨，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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