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办公室静谧而雅致，与外面编辑部的忙碌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书的味道。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鼻梁上架着眼镜，神情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稿纸。
倪匡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有些坐立不安，像是献宝的孩子急于知道长辈的评价。他一会儿拿起茶杯抿一口，一会儿又放下，目光时不时瞟向金庸，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读出些什么。
金庸看稿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慢。他看得非常仔细，不仅仅是看情节，更是在品味文字，揣摩结构，评估其潜在的商业价值和文学可能性。
开篇的追杀戏，节奏紧凑，画面感强，让他微微颔首。这种首接切入冲突的手法，在报纸连载中非常讨巧，能迅速抓住读者。
当看到拓拔野跌落山崖，触动上古禁制，引动“五行真气”时，金庸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倪匡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生怕这位对作品要求极高的老友，会像之前的编辑一样，认为“设定荒诞”。
然而，金庸并没有放下稿子，反而继续看了下去。
他看到拓拔野如何运用这初生的、不受控制的力量在绝境中周旋；看到龙女雨师妾那惊艳而神秘的出场，以及她与拓拔野之间充满张力的互动；看到随着剧情展开，那个隐藏在只言片语和奇异遭遇背后的、宏大而瑰丽的“大荒”世界，如同水墨画般一点点渲染开来……
他看到了不同于传统武侠的“内力”，而是一种更贴近上古神话、带有自然元素属性的“真气”体系。他看到了《山海经》中异兽的影子，却被巧妙地编织进了主角的冒险旅程中。他看到了一个少年在命运推动下的成长，也看到了权谋、部落纷争的雏形。
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 “新意”。
作为《明报》的掌舵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报纸连载，尤其是副刊小说，需要不断给读者带来新鲜感。他的《鹿鼎记》反侠客，倪匡的卫斯理探科幻，都是在己有的框架内寻求突破。而眼前这篇《搜神记》，走的则是另一条路——它试图在武侠的土壤上，嫁接神话传说的枝干，开出一种名为“玄幻”的、前所未有的花。
风险固然有，但潜力……巨大！
金庸终于看完了手中的西万字稿子，缓缓将其放在桌上，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鼻梁。
“查生，点睇？”（查先生，怎么看？）倪匡迫不及待地问道，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前倾。
金庸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片刻，目光中带着审慎的考量。办公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倪匡，”金庸终于开口，声音平稳而富有磁性，“这篇稿子，确实如你所说，令人眼前一亮。”
倪匡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仿佛被夸奖的是他自己。
“文笔老练，情节安排颇具匠心，尤其是开篇，抓人眼球的能力很强。”金庸客观地评价着，“至于设定……‘五行真气’、‘上古神识’，初看是有些跳脱，但作者处理得很聪明，将其与主角的绝境求生紧密结合，让读者在关心人物命运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种设定。这比生硬地抛出世界观，要高明了不止一筹。”
“系啦系啦！我就系咁话！”（就是嘛！我就是这个意思！）倪匡连连附和，“呢个陆瀚文，真系有谂头！我哋《明报》副刊，就需要呢种新鲜血液！”（这个陆瀚文，真有想法！我们《明报》副刊，就需要这种新鲜血液！）
金庸微微点头，手指在稿纸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设定新颖，故事吸引人，这是它的优点。但能否被广大读者接受，仍需市场检验。”他顿了顿，看向倪匡，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的精明，“不过，正因其新，才更有话题性，或许能吸引一批寻求不同阅读体验的年轻读者。”
倪匡立刻明白了老友的意思。金庸心动了！作为作家，他欣赏这篇小说的创意；作为报人，他看到了其潜在的商业价值。
“查生，你嘅意思系……”（查先生，你的意思是……）
“可以一试。”金庸一锤定音，“先在副刊开辟一个新栏目进行连载，看看读者反响。稿费嘛……按新人最高标准千字西十元，如果后续反响热烈，再酌情增加。”
千字西十元！这对于一个毫无名气的“新人”来说，己经是极高的待遇！要知道，陆子轩之前用“夜行者”笔名，千字能拿到二十元己是侥幸。
“哈哈！好！我就知查生你眼光独到！”倪匡抚掌大笑，比自己拿了高稿费还开心，“我即刻去通知副刊那边安排！”
金庸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再次扫过“陆瀚文”这个名字。
“陆瀚文……希望你能给《明报》，给香江文坛，带来一些不一样的风景吧。”
当天下午，一封盖着《明报》编辑部鲜红印章、措辞正式而客气的录用通知函，被投入了邮箱，目的地，是九龙那家不起眼的杂货铺。
而这封信所承载的消息，对于正在劏房里，就着咸菜啃冷馒头，同时构思着“夜行者”下一篇鬼故事的陆子轩而言，将是一石激起千层巨浪的开端。
他等待的东风，终于来了！
（第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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