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城寨还笼罩在一层湿冷的晨雾中，陆子轩便醒了过来。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肩膀和手掌的伤口经过一夜，反而更加清晰地灼痛着。但他顾不上这些，第一时间伸手摸了摸内侧口袋。
那几张粗糙的稿纸安然无恙，紧贴着他的胸膛。这让他松了口气，也获得了一丝早起的力量。
用最后一点钱在路边摊买了个最便宜的菠萝包，囫囵吞下，又就着公共水龙头灌了几口冷水，算是解决了早餐。他看着口袋里仅剩的八元多港币，心头紧迫感更盛。
今天，必须迈出这一步。
他仔细研究了那份皱巴巴的拍纸簿，将《凶宅指南》的稿纸抚平，折好。他没有署名，只在下角写了一个临时想到的、带着点神秘感的笔名——“夜行者”。在这个阶段，他需要的是机会，而不是虚名。
目的地是旺角一带，那里报馆林立，是香港纸媒的心脏地带。
走出九龙城寨，仿佛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世界。虽然街道依旧嘈杂，但阳光洒在楼宇间，行人的衣着神色也多了几分鲜活气。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报童挥舞着报纸高声叫卖，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食物和淡淡的海风味道。
这就是七十年代活力与混乱并存的香港街头。
陆子轩按照记忆和路牌的指引，找到了那条充斥着油墨香气和喧嚣的街道。一家家报馆的招牌鳞次栉比，《明报》、《星岛日报》、《成报》、《东方日报》……每一家都代表着不同的立场和风格，是他记忆中香港文化黄金时代的重要参与者。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些名字，在前世只是书本上的符号，此刻却如此真实地矗立在他面前。
他没有首先去碰《明报》那样的巨头。门槛太高，他一个无名小卒，稿子大概率连编辑的眼都入不了，首接石沉大海。他需要从更容易切入的地方开始。
他选择了几家以登载通俗小说、奇闻异事为主，风格相对活泼、不那么挑剔作者资历的小报，比如《新星日报》、《快趣周刊》等。
走进第一家报馆，前台是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年轻女人，正百无聊赖地修着指甲。
“投稿？放喺个度啦。”她头也没抬，用下巴指了指旁边一个堆满了信件和稿纸、几乎要溢出来的塑料筐。
陆子轩看着那如同垃圾堆般的“投稿箱”，心里凉了半截。但他还是依言，将自己的稿子小心地放在了那堆纸的最上面。
“请问，大概多久会有回复？”
“有录用自然会通知你，唔好成日打电话来问，得唔得啊？”女人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
陆子轩默然，点点头，退了出来。
第二家，第三家……情况大同小异。不是被随意指了个投稿箱，就是被门卫或前台不耐烦地打发走。他的稿子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连个涟漪都看不见。
挫败感开始一点点滋生。他知道新人难，却没想到如此之难。这些渠道，效率低下，且完全不受重视。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东方日报》的大楼前。这家报纸近年来崛起迅速，以大胆泼辣、注重娱乐性和通俗性著称，或许机会能大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比起前面几家，这里的前台看起来稍微正规些，但人也更加忙碌。
“我找副刊编辑，投稿。”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
前台小姐快速看了他一眼，或许是他过于年轻和……狼狈的外表让她有些迟疑，但还是指了指里面：“副刊编辑部喺三楼，你自己上去问啦，不过编辑好忙嘅。”
总算能首接见到编辑了！陆子轩精神一振，道了声谢，快步走上楼梯。
三楼走廊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报纸油墨味，人来人往，电话铃声、打字机敲击声、编辑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媒体的快节奏感。他拦住一个匆匆走过的年轻职员：“唔该，请问副刊小说投稿找哪位编辑？”
年轻职员随手一指走廊尽头一个半开着门的办公室：“呐，赵编辑喺度，不过佢而家心情可能唔系几好……”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陆子轩走到那间办公室门口，只见里面烟雾缭绕，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顶着个醒目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对着电话大声抱怨：“……阿姐，你唔好玩我啦！呢篇稿流到爆，点登啊？换过篇啦，听日就要排版啦……”
这男人，正是他前天在城寨外围凉茶铺门口差点撞到的那个赵胖子！
赵胖子挂断电话，没好气地骂了句“顶你个肺”，用力揉了揉满是油光的脸，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陆子轩。
“咩事啊？后生仔？”赵胖子靠在椅背上，拿起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支叼上，眼神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习惯性的审视。他显然没认出陆子轩就是前天那个被他呵斥的“流浪汉”。
“赵编辑，您好。我……我来投稿，一篇短篇小说。”陆子轩走上前，将《凶宅指南》的稿纸双手递了过去。
赵胖子瞥了眼那几张粗糙、甚至边缘有些卷曲的稿纸，眉头就皱了起来，连碰都没碰。“后生仔，我哋《东方日报》系大报，唔系乜嘢文章都收嘅。你睇你……”他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稿纸，“连个像样嘅稿纸都冇，叫我点睇啊？”
“故事是好故事，您看一下就知道……”陆子轩试图争取。
“好故事？”赵胖子嗤笑一声，打断他，“呢度日日都有几十人话自己系好故事啦！我边睇得咁多？规矩都唔识，署名冇，地址冇，联系方式都冇！登咗畀边个啊？算啦算啦，攞返去啦，我好忙！”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示意陆子轩离开。
毫不留情的拒绝，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视。
陆子轩的手僵在半空，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他看着赵胖子那不耐烦的、甚至带着点嘲弄的表情，再看看自己手中那耗费心血写就、却被贬得一文不值的稿纸，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
但他知道，在这里发作没有任何意义。
他缓缓收回手，将稿纸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打扰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了这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
身后，还能隐约听到赵胖子对另一个进来的人抱怨：“……真系乜人都有，当报馆系善堂咩……”
走廊的喧嚣仿佛离他远去。陆子轩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出《东方日报》的大楼，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阳光有些刺眼。
一次次的拒绝，尤其是赵胖子那毫不掩饰的轻视，像一根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原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故事构思，总能找到一丝缝隙，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这个时代的门，似乎比他想象的关得更紧。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名为《凶宅指南》的稿纸，它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叠废纸。
石沉大海。
难道……这条路，也行不通吗？
（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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