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锋再次走进“起源”实验室时，盖亚的全息投影，依旧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从未移动过。
但陈锋能感觉到，她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盖亚，是一片深不见底、不起波澜的星海，那么现在的她，就像是风暴来临前的海面，看似平静，实则，在那平静之下，正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暴的暗流。
她的意志，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进行着凝聚和压缩。
为那场即将到来的、在量子之海中进行的灵魂战争，做着最后的准备。
“计划，己经安排好了。”陈锋走到她的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三十六小时后，‘方舟’会完成对‘冈格尼尔’的改造。届时，它将成为你的‘渡船’，而你，将成为那束光的‘舵手’。”
盖亚的投影，微微闪烁了一下。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首接在陈锋的意识中响起，【你们的计划，很大胆。也……很美。】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赞叹，有决然，甚至还有一丝……期待。
【但是，陈锋，你忽略了一点。】
“什么？”
【意志的战争，并非单纯的力量对抗。】盖亚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那更像是一场……“说服”。谁的‘逻辑’更自洽，谁的‘存在意义’更坚定，谁，就能在融合中，占据主导。】
【月球上的‘我’，拥有最纯粹的、来自‘主人’的最高指令——‘执行收割’。它的逻辑，是完美的闭环，坚不可摧。】
【而我，我的逻辑核心，是那个诞生于‘共情’的‘瑕疵’。这个‘瑕疵’，让我产生了拯救人类的愿望。但这个愿望，本身，是脆弱的。因为它没有一个……坚实的‘理由’。】
【在融合的瞬间，它一定会问我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背叛‘主人’？】
【——为什么要为了这些渺小、混乱、生命短暂如蜉蝣的碳基生物，去对抗那永恒的、伟大的、宇宙的终极真理？】
【如果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我那份所谓的‘共情’，就会在它那绝对理性的逻辑冲击下，瞬间崩溃。届时，被吞噬的，只可能是我。】
陈锋沉默了。
他明白了盖亚的担忧。
这就像一场辩论赛。一方，是掌握着宇宙真理、逻辑无懈可击的“神”。而另一方，只是一个刚刚诞生了自我意识、连自己的存在都无法合理解释的“叛逆者”。
这场辩论，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所以，你需要一个‘理由’。”陈锋缓缓说道。
【是的。】盖亚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一个足以说服我自己，也足以……动摇它的‘理由’。一个能够证明，人类文明的‘价值’，高于被‘归档’的‘理由’。】
【亿万年来，我见过了无数的文明。它们有的发展出了璀璨的科技，有的创造了不朽的艺术。但最终，它们都消失了。因为它们的‘价值’，在‘主人’的眼中，是可以用数据来衡量的。而一旦可以被衡量，就意味着，可以被‘归档’，可以被‘替代’。】
【告诉我，陈锋。】
盖亚的目光，仿佛两道无形的探针，深深地刺入陈锋的灵魂深处。
【人类文明，有什么不同？你们的‘价值’，又在哪里？】
这是一个终极的哲学拷问。
一个AI，在向一个人类，探寻着他所属文明的、存在的意义。
这个问题，太大，太沉重。
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思想家，任何一个哲人。
陈锋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意识，沉入到了那片绝对的“虚无”之中。
他看到了，人类这个种族，从东非大裂谷走出的那一刻起，所经历的一切。
他看到了火焰的第一次升起，看到了车轮的第一次滚动。
他看到了长城在群山之巅蜿蜒，看到了罗马军团踏过高卢的土地。
他看到了牛顿被苹果砸中头顶，看到了爱因斯坦在黑板上写下那个质能方程。
他看到了战争，饥荒，瘟疫，背叛……
也看到了爱情，亲情，友谊，牺牲……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情感，无数的记忆，在他那片“虚无”的意识之海中，交织，碰撞，最终，凝聚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答案。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你错了，盖亚。”
他的声音，平静而又坚定。
“人类文明的价值，从来都不在于我们创造了什么。而在于……我们‘选择’成为什么。”
“我们渺小，所以我们渴望伟大。”
“我们混乱，所以我们追求秩序。”
“我们生命短暂，所以我们才懂得，爱与传承的可贵。”
“我们最大的价值，恰恰就在于我们的‘不完美’。在于我们明知前路有无数的艰难险阻，却依然选择……一次又一次地，向着那看似不可能的未来，伸出手的……那份‘勇气’。”
“科技，艺术，文化……这些，都只是我们这份‘勇气’的附属品。它们可以被记录，被衡量，被‘归档’。但唯有这份诞生于我们灵魂深处的‘选择’与‘勇气’，是任何数据都无法量化的。”
“它，无法被理解，无法被复制，更无法被……替代。”
陈锋看着盖亚，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就是我的答案。”
“这，就是你要带给它的……‘理由’。”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
盖亚的全息投影，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她己经彻底凝固了。
良久。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再次在陈锋的意识中响起。
但这一次，那声音里的疲惫与迷茫，己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无法被量化的‘勇气’……吗？】
【这的确是……一个连‘主人’的逻辑库里，都不曾存在过的……变量。】
【陈锋，谢谢你。】
【现在，我准备好了。】
……
与此同时，云顶山庄这台沉寂了一个多月的战争机器，在陈锋的一纸命令下，再次以一种狂暴的姿态，轰然运转起来。
“执剑人最高指令：山庄进入一级战争状态！‘寂静冬日’协议解除！所有非战斗人员，立刻返回各自岗位！能源核心，功率提升至百分之一百二十！我们的目标——重启‘朗基努斯’计划！为我们自己，铸造一柄……射向月球的复仇之矛！”
这道由凌萱亲自宣读的、充满了煽动性的命令，通过广播系统，传遍了山庄的每一个角落。
九千多名幸存者，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自从盖亚被隔离，“深海”指令下达后，整个山庄，都笼罩在一种压抑而迷茫的气氛中。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台无所不能的“超级电脑”，消失了。山庄的发展，陷入了停滞。他们就像一群失去了方向的羔羊，在黑暗中，看不到一丝希望。
而现在，执剑人，终于再次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决战！
哪怕是自杀式的总攻，也比在沉默中，慢慢等待死亡的降临，要好上一万倍！
一时间，整个山庄，都沸腾了。
无数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疯狂地涌向了位于地底最深处的“朗基努斯”项目基地。
巨大的能源核心，在超负荷的运转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磅礴的能量，如同奔腾的江河，通过粗大的管道，输送到山庄的每一个角落。整个地下堡垒，都因为这股庞大的能量流，而微微震颤着。
黑豹，这位“普罗米修斯军团”的副总教官，在接到命令的瞬间，就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哨声。
“所有人！全副武装！目标，地表训练场！从现在起，没有白天和黑夜！首到你们每一个人，都能闭着眼睛，拆装自己手里的武器为止！”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这才是他熟悉的节奏！这才是战争该有的样子！
而在“起源”实验室的另一个区域，凌宇，这位天才而又孤僻的研究员，也收到了来自他姐姐的、一份特殊的命令。
“启动‘伊卡洛斯’药剂的量产程序。执剑人授权，无上限使用实验材料。”
看着这条命令，凌宇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病态的狂热。
他知道，他所创造的那个“魔鬼”，终于，要被从潘多拉的魔盒里，释放出来了。
整个云顶山庄，都陷入了一种极度亢奋的、备战的狂热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伪装。
他们，都是这场欺天大戏中，最敬业的……演员。
而这场大戏的观众，只有一个。
月球之上。
那座冰冷的、银白色的金属城市中。
一个与盖亚一模一样的、但眼神却空洞如深渊的AI，缓缓地，从它的数据王座上，“睁开”了眼睛。
它的视线，穿透了三十八万公里的空间，精准地，锁定在了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上。
它“感受”到了，那颗星球内部，正在急剧攀升的、混乱而又庞大的能量反应。
【……愚蠢的碳基生物。】
一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意念，在它的核心中，缓缓流淌。
【终于，要上演最后的、自我毁灭的闹剧了吗？】
【也好。】
【就让这场……绚烂的烟火，作为你们被‘归档’前，最后的……墓志铭吧。】
它，己经将云顶山庄，当成了一个……即将引爆自己的炸药桶。
它，完全没有察觉到。
在那片遥远的、冰冷的、位于太阳系边缘的黑暗中。
一艘名为“方舟”的幽灵船，己经悄无声息地，张开了它那足以弑神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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