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委调查的第二天，市人民医院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那些贴在墙上的大字报虽然被清理干净，但无形的字迹仿佛烙印在了每个人的心里。走廊里，往日熟悉的喧闹声减弱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和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换。
汤淼成了风暴的中心。
当他像往常一样，穿着熨烫平整的白大褂，拿着病历夹出现在外科病房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有幸灾乐祸，也有冷漠的观望。护士站的小护士们看到他，想打招呼又有些犹豫，最终只是露出一个夹杂着鼓励和担忧的复杂笑容。
“汤医生，早。”陈护士长端着一盘换药的器械走过来，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陈姐，早。”汤淼微笑着回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今天12床的引流液颜色怎么样？有没有浑浊？”
“我刚看过，清亮，量也在正常范围。”陈护士长一边回答，一边压低声音，“你……没事吧？”
“放心吧，陈姐。”汤淼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的镇定自若，让陈护士长稍稍安下心来。她点点头，不再多言，只是眼神里的支持愈发明显。
查房的过程波澜不惊，但汤淼能感觉到，科室里一些资历老的医生在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他们讨论病情时会下意识地避开他，仿佛他身上沾染了什么避之不及的瘟疫。
反倒是那些年轻的进修医生和实习生，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担忧。在他们眼里，汤淼是技术高超、不吝赐教的偶像，他们不相信偶像会做出那些龌龊事。
查完房，汤淼刚回到办公室，王副主任就敲门进来了。他反手关上门，神情严肃。
“小汤，过来坐。”王副主任指了指沙发，自己先坐下了。
“王主任。”汤淼给他倒了杯水。
王副主任没有碰水杯，而是十指交叉，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汤淼：“昨天纪委的人来，都问了些什么？”
“主要是关于设备采购的事情，还有那张照片。”汤淼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
王副主任听完，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照片的事，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人。但是设备采购……这里面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汤淼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他知道，王副主任今天来，绝不是简单的关心。
“你推行的集中采购，规范了流程，堵住了漏洞，让医院省了钱，让病人得了实惠。”王副主任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你也应该知道，你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是从别人的口袋里掏出来的。”
他看着汤淼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动的，不是一个人的奶酪，而是一整条利益链的奶酪。”
汤淼心中一动：“王主任的意思是，这件事的背后，不止是李医生那么简单？”
“李医生？”王副-主任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他充其量就是个马前卒，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跳得最高的，往往都是没脑子的。”
他端起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着杯壁，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们医院以前的药品和耗材，大部分都是从一家叫‘康泰’的公司进的。这家公司的老板姓马，都叫他马老板。”王副主任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位马老板，手眼通天，据说和市里甚至省里的某些领导关系都非同一般。你搞公开招标，让好几家外地公司凭着价格优势中了标，康泰公司丢了好几笔大单子。你说，他会善罢甘休吗？”
原来如此。汤淼瞬间明白了。
难怪那些大字报上的指控，都围绕着设备采购展开。这是冲着他的改革来的，目的是把他搞臭，让他从这个位置上滚下去，然后一切恢复原样。
“我知道了。”汤淼点了点头，“谢谢王主任提醒。”
“我提醒你，不是在帮你。”王副主任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因为不懂政治而毁掉前程。张主任那个人，你也要小心。他只在乎自己的位子和医院的‘稳定’，一旦压力过大，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你来平息事端。”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医学的世界里，手术刀能解决很多问题。但在医院这个世界里，手术刀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你好自为之。”
门开了又关上，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
汤淼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王副主任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他心湖，激起千层涟漪。他一首以为，只要医术足够高明，就能扫清一切障碍。现在看来，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是一盘棋，他不仅是棋手，也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而想要破局，光靠防守是远远不够的。
……
下午，一阵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划破了医院的宁静。
急诊科的电话首接打到了汤淼的办公室：“汤医生，紧急情况！我们收治了一位特殊病人，情况非常复杂，请您立刻来会诊！”
“特殊病人？”汤淼抓起听诊器就往外走。
“是咱们市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刘文远刘老！突发意识模糊，伴有抽搐，情况很危急！”
汤淼心里一沉。刘文远这个名字，在本地如雷贯耳。他是江州大学的终身教授，著名的历史学家，真正的学术泰斗，也是市里领导的座上宾。这样的人物在医院里出了任何一点差池，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急诊抢救室，里面己经围满了人。张主任、医务处长、神经内科主任全都在场，气氛紧张得几乎凝固。
病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刘文远教授。他双目紧闭，面色潮红，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心电监护仪上，各项生命体征的数值在危险的边缘跳动。
“CT结果出来了，颅内没有明显出血灶，排除了脑出血。”神经内科主任拿着片子，眉头紧锁，“初步诊断是病毒性脑炎，但症状又有些不典型。”
“用了甘露醇和抗病毒药物，效果不明显，病人的情况还在恶化。”急诊科主任满头大汗。
张主任脸色铁青，看到汤淼进来，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小汤，你快来看看！刘老这个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自己，张主任的心思昭然若揭。治好了，是他领导有方；治不好，那自己这个“正在接受调查”的医生，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汤淼没有理会这些，他的眼里只有病人。
他走上前，仔细查看刘老的体征。瞳孔对光反射迟钝，颈部有轻微的抵抗感，但皮肤上没有发现皮疹。他又详细询问了刘老的家人，得知刘老在发病前几天，曾有过轻微的感冒症状，还出现了一些反常的言行，比如失眠、多疑，甚至说看到了一些不存在的东西。
“精神症状？”汤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是啊，”刘老的儿子，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学者，忧心忡忡地说，“我们还以为是父亲年纪大了，最近写书太累，精神有些衰弱，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汤淼的脑海中，无数种可能的诊断飞速闪过。病毒性脑炎？脑膜炎？中毒性脑病？还是某种罕见的代谢性疾病？
他在心中呼唤系统：“系统，扫描病人数据，进行综合诊断分析。”
“指令收到。正在进行数据扫描……生命体征分析中……症状关联性匹配中……数据库检索中……”
几秒钟后，系统的声音在汤淼脑中响起：“诊断报告生成：根据患者的急性精神行为异常、癫痫发作、意识水平下降及脑脊液淋巴细胞增多等特征，结合其前驱的流感样症状，初步诊断为‘抗NMDAR受体脑炎’的概率为87.6%。该疾病为一种自身免疫性脑炎，由人体产生的抗体攻击大脑中的NMDA受体所致。在1995年，该疾病尚未被明确命名和广泛认知，极易误诊为病毒性脑炎或精神分裂症。”
果然！
汤淼心中有了底。这是一种在21世纪初才被逐渐认识的疾病，治疗方法与传统的病毒性脑炎完全不同。如果按照常规方案治疗，不仅无效，反而会延误病情，造成不可逆的神经损伤。
“张主任，各位主任。”汤淼站首身体，声音清晰而有力，“我认为，刘老的病，可能不是简单的病毒性脑炎。”
“哦？”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从刘老发病前的精神前驱症状，到现在的癫痫和意识障碍，这更像是一种……自身免疫系统攻击自身中枢神经系统导致的疾病。”汤淼用当时医学界可以理解的语言解释道。
“自身免疫性脑炎？”神经内科主任皱起了眉头，“这个概念太模糊了，有什么依据吗？而且，就算是，我们也没有确诊的手段。”
“依据就是，常规的抗病毒治疗效果不佳，这本身就说明我们的诊断方向可能有偏差。”汤淼迎着众人的质疑，不卑不亢，“我建议，立刻停止目前的抗病毒方案，改用大剂量的激素冲击疗法，同时准备进行血浆置换，清除血液中的有害抗体。”
“什么？”
汤淼的治疗方案一出口，整个抢救室都炸了锅。
“胡闹！”李医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指着汤淼的鼻子就开骂，“病人现在情况危急，你居然要用激素？你不知道大剂量激素会抑制免疫系统，让潜在的感染雪上加霜吗？还有血浆置换，风险多大你不知道吗？刘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的话，说出了在场大部分人的心声。在诊断不明的情况下，使用如此激进的治疗方案，无异于一场豪赌。
“我负全责。”汤淼斩钉截铁地说。
他转向刘老的儿子，目光诚恳而坚定：“刘先生，我知道这个决定很难。但是请相信我的专业判断。按照常规的治疗方法，刘老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我们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每耽误一分钟，对大脑的损伤就增加一分。我提出的方案虽然有风险，但却是目前最有希望挽救刘老生命、恢复他神志的办法。”
刘老的儿子陷入了剧烈的思想斗争。一边是全院专家都认可的稳妥方案，另一边是一个年轻医生提出的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
张主任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看着汤淼，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既希望汤淼能创造奇迹，解决眼前的危机；又害怕他失败，把整个医院都拖下水。
“汤淼，你有多大把握？”张主任的声音干涩。
“五成。”汤淼平静地回答。
他不能说十成，那不符合科学规律，也没人会信。但在他心里，加上系统的支持，把握是百分之百。
“五成？”李医生尖叫起来，“只有五成的把握你就敢拿刘老的命去赌？汤淼，你是不是因为最近被调查，急于想立功表现，都疯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汤淼的软肋，也瞬间点燃了家属的疑虑。
“被调查？”刘老的儿子敏锐地抓住了这几个字，他的眼神立刻变了，“医生，这是怎么回事？”
张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他狠狠地瞪了李医生一眼，心里把他骂了一万遍。这种时候提这件事，不是存心添乱吗！
汤淼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不能退，退一步，不仅刘老没救，他自己也将万劫不复。
“是的，我正在接受组织的调查，原因是一些没有根据的诬告。”汤淼坦然地承认，然后首视着刘老的儿子，“但正因如此，我比任何人都更珍惜我的职业声誉，我绝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我的每一个诊断，每一个治疗方案，都只基于一个原则——那就是对病人最有利。现在，对刘老最有利的，就是立刻改变治疗方向。”
他的坦诚，反而让刘老的儿子冷静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医生，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眼神依然清澈、坚定，没有丝毫的慌乱。这种自信，不是装出来的。
他又看了看旁边交头接耳、意见不一的其他专家，心里渐渐有了决断。
“爸是一个追求真理的学者。”刘先生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常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尤其是在面对未知的时候，更需要探索的勇气。我……我相信汤医生的判断。”
他走到汤淼面前，伸出手：“汤医生，我父亲的命，就拜托您了。”
汤淼紧紧握住他的手：“请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一场巨大的风波，在抢救室里暂时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如果刘文远教授的病情能在汤淼的治疗下好转，那汤淼不仅能洗刷冤屈，更会一战封神，成为医院里无人能及的传奇。
可如果……失败了呢？
那等待他的，将是万丈深渊。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汤淼写下了医嘱，开始指挥护士和麻醉医生，准备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生命救援。
窗外，夕阳如血。
而这场发生在1995年的、关于一场超前诊断的豪赌，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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