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队的铜铃在清晨的薄雾里终于歇了声。
伊帕尔罕坐在铺着回部羊毛毯的车厢里,指尖先触到了车帘 —— 那是中原特有的织锦,滑得像刚融的雪水,却没有羊毛的暖。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黄土混着潮湿的气扑面而来,呛得她下意识轻咳。这风和天山脚下的太不一样了,草原的风里裹着沙枣的甜香,干爽得能吹透衣料,可这里的风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胸口发沉。
“贵人,再走半个时辰就到神武门了。” 随行的回部老仆哈力克勒着骆驼凑过来,声音压得低,满是担忧,“您再理理衣裳,那中原的宫门规矩大,别让他们挑了错处。”
伊帕尔罕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裙摆上 —— 那是母亲亲手织的艾特莱斯绸,底色是草原最浅的青,上面绣着金线沙枣花,针脚里藏着回部女子的心思。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香囊,囊布和裙摆是同一块料子,里面装着晒干的沙枣花,轻轻一捏,就有细碎的沙沙声,清冽的香气顺着指缝漫出来。临行前母亲把这香囊系在她腰上,眼泪落在她手背上:“帕尔罕,到了中原要是想家,就闻闻这香,娘在沙枣林里等你回来。”
可这里没有沙枣林。
远处的北京城渐渐清晰起来,灰黑色的屋顶铺得密密麻麻,像被人用尺子量着铺上去的,没有草原的起伏,只有横平竖首的线条,绷得人心里发紧。哈力克曾跟她说,中原的城池是 “圈” 出来的,墙越高,圈得越紧,人就越难透气。那时候她还不信,总觉得草原儿女的坦荡,到哪里都能立足,可此刻望着那连绵的城墙,她忽然懂了 —— 这哪里是城池,分明是个极大的、金闪闪的笼子。
车厢外,哈力克又在催着随行的驼夫:“慢些走,别让贵人颠着。” 伊帕尔罕却知道,他们慢不得。内务府的人早就传了话,要她今日务必入宫觐见,太后和皇上都在等着。她不是来做客的,是作为回部归顺的 “信物”,被送到这紫禁城里来的。父亲和兄长把她送上驼队时,眼神里的沉重她记得清楚 —— 她身上系着的,是整个和卓家族的安稳,是回部百姓的生计。
风又吹过来,带着些微的凉意,车厢里的沙枣花香淡了些。伊帕尔罕把车帘放下来,靠在羊毛毯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全是沙枣林的样子 —— 春天的时候,满林的沙枣花盛开,香气能飘到三里外的毡房,她和阿依莎在林子里追着蝴蝶跑,母亲在毡房外煮着奶茶,炊烟首首地飘向天空。
可再睁开眼,只有车厢里昏暗的光,和窗外越来越近的、让人窒息的城墙。
驼队刚驶入城门,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伊帕尔罕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看,街道两旁的中原百姓挤在一起,目光像聚光灯似的,全落在她的车厢上,落在她露在帘外的裙摆上。她的艾特莱斯绸在人群里太扎眼了 —— 青底金纹的料子随着骆驼的走动轻轻晃,腰间银链上的小铃铛时不时响一声,细弱却清脆,像草原上刚破壳的雏鸟在叫。
“你看那衣裳,花纹怎么乱蓬蓬的,像野草似的?”“这就是从回部来的贵人?穿得倒怪新鲜的。”“你们闻,好香啊!不是胭脂味,倒像野花儿的香,清清爽爽的。”窃窃私语声裹着风飘进车厢,伊帕尔罕下意识把车帘拉得更紧,指尖攥住了腰间的香囊。她知道自己是 “异类”,就像草原上突然闯进羊群的沙狐,一举一动都要被盯着。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挤到驼车旁,仰着小脸往车厢里望,声音脆生生的:“姐姐,你身上的香是哪里来的呀?是把花儿装在衣裳里了吗?”
伊帕尔罕刚想开口,旁边的妇人突然冲过来,一把拉过孩子,手在孩子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语气里满是警惕:“别凑这么近!那是外族人,小心带了邪气,染给你!”
孩子被打得瘪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伊帕尔罕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涩涩的。阿依莎在旁看出她的情绪,轻声安慰:“贵人别往心里去,他们只是没见过回部的样子,不是故意要欺负人的。”
可伊帕尔罕知道,那不是 “没见过”,是 “不愿接纳”。就像草原上的牧民对戈壁里的来客,总是带着三分好奇,七分防备。
“快些走!磨磨蹭蹭的,想误了吉时吗?”
随行的内务府小太监突然扬着马鞭喊了一声,马鞭在地上轻抽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他的语气算不上恭敬,倒像是在赶一群迟到的牛羊,“太后和皇上还在宫里等着呢,要是误了觐见,你们整个回部的人都担待不起!”
这句话像块石头,重重砸在伊帕尔罕心上。她攥着香囊的手指更紧了些,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是来 “寻亲”,也不是来 “做客”,是来 “应召” 的 —— 她的身份,她的族人,都要靠她在这紫禁城里 “听话”,才能安稳。
驼队继续往前走,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可那些目光、那些议论,却像落在身上的细针,密密麻麻的。伊帕尔罕把脸贴在冰凉的车厢壁上,鼻尖还萦绕着沙枣花的香,可这香气在中原的市井里,却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格格不入。
阿依莎悄悄从包裹里拿出一块奶糕,递到她手里:“贵人吃点东西吧,垫垫肚子,一会儿入宫要精神些。” 那是回部特有的奶糕,裹着一层碎杏仁,甜得很。伊帕尔罕接过,咬了一小口,熟悉的奶味在嘴里散开,可心里的空落却一点没少 —— 这味道是草原的,可她此刻,却被困在中原的街巷里,连风都不是熟悉的方向。
前面的街道越来越宽,远处的宫殿轮廓渐渐清晰,朱红的墙,金黄的瓦,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伊帕尔罕知道,那就是紫禁城了,是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也是那个金笼子的核心。她深吸了口气,把剩下的奶糕放回包裹里 —— 从现在起,她不能再像草原上那个任性的少女了,她要学会忍,学会藏,学会在这陌生的地方,护住自己,也护住身后的族人。
驼队终于停在神武门前。
伊帕尔罕掀开车帘的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 朱红的宫门比回部最大的寺庙殿柱还要粗,铜钉一颗挨一颗排得整整齐齐,像草原上战士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侍卫们穿着黑色的甲胄,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站姿笔挺如松,连呼吸都像是掐着同一个拍子。他们的眼神里没有草原武士的坦荡,只有一种自上而下的审视,像在查探一件刚从远方运来的 “贡品”,仔细、却也冰冷。
“既是入宫觐见的贵人,为何不穿旗装?”
侍卫长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目光扫过伊帕尔罕的艾特莱斯绸长裙,眉头皱得很紧,像拧成了一股绳,“按宫里的规矩,外邦女子入宫,需遵循中原礼仪,穿戴旗装,行跪拜礼。你这般穿着‘蛮夷’服饰,是不懂规矩,还是故意冒犯?”
“蛮夷” 两个字像小石子,轻轻砸在伊帕尔罕心上,却让她瞬间清醒。她掀开车帘,扶着阿依莎的手走下车,银链上的小铃铛轻轻响了两声,在寂静的宫门前格外清晰。她没有像中原女子那样跪拜,只是微微屈膝 —— 这是回部对贵客的礼节,是她能守住的最后一点体面。
“回侍卫长,” 她的声音平静,却没有半分退让,“我是回部和卓氏?伊帕尔罕。这身衣裳是先祖传下来的族服,入宫前父亲特意叮嘱我‘不可忘本’。我知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若陛下见了觉得不妥,我自会按陛下的旨意更改服饰。但在此之前,我不敢丢了回部的体面,也不敢忘了先祖的教诲。”
侍卫长的脸色沉了沉,刚要开口反驳,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李侍卫长且慢!不可对贵人无礼!”
伊帕尔罕回头,见一个穿着深蓝色绸缎总管服的太监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块明黄色的牌子,牌子上绣着小小的龙纹 —— 那是御前太监的标识,能在宫里自由行走。太监走到侍卫长跟前,脸上堆着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皇上早有旨意,说容贵人(暂称)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可保留回部服饰,不必强求旗装。李侍卫长快让队伍进去吧,别误了觐见的时辰,要是让皇上等急了,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侍卫长看了眼那明黄色的牌子,眼神里的威严淡了些,却还是有些不情愿。他盯着伊帕尔罕的裙摆看了片刻,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道路,语气生硬:“既是皇上的旨意,那便进去吧。但宫里规矩多,贵人还是早些适应为好,别到时候惹了太后和皇上不快。”
伊帕尔罕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扶着阿依莎的手,重新走上马车,心里却翻起了波澜 —— 她终于明白,紫禁城的 “规矩” 从来不是死的,能打破规矩的,只有皇权。她能在这里保留一身族服,能不用行跪拜礼,不过是因为皇上的一句 “特许”。这份特许是恩宠,却也是枷锁 —— 它时刻提醒着她,她的体面,她的自由,都攥在别人手里。
驼队缓缓驶入宫门,侍卫们的目光还落在车厢上,像一道道无形的线,缠在她身上。伊帕尔罕靠在车厢壁上,摸了摸腰间的香囊,沙枣花的香气似乎更淡了些。她知道,这只是她在紫禁城里遇到的第一个 “规矩”,往后,还有更多的规矩等着她去适应,去妥协,甚至去反抗。
车窗外,朱红的宫墙不断后退,像两道永远走不完的屏障。伊帕尔罕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念着母亲的话 ——“帕尔罕,要坚强,要活着回来。” 她一定会活着,不仅要活着,还要带着回部的体面,好好活着。
驼队驶入宫门的那一刻,伊帕尔罕觉得天忽然变窄了。
原本能看见整片云朵的天空,被两侧高大的红墙切割成了一条窄窄的线,像被剪刀剪过的布,连风都只能顺着墙缝往里挤。道路两旁的松柏修剪得整整齐齐,连一根向外伸的枝桠都没有,叶子绿得发暗,风吹过的时候,只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像怕被人听见似的。没有草原上 “哗啦啦” 的畅快,也没有沙枣林里鸟儿的欢叫,只有一片压抑的安静。
车厢里的沙枣花香越来越淡,被宫墙里弥漫的檀香和脂粉香盖过了。那檀香是中原寺庙里常有的味道,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脂粉香是甜腻的,像放多了糖的奶茶,和回部女子用花露做的淡香截然不同。伊帕尔罕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香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一点来自草原的念想。
“贵人,喝口水吧。” 阿依莎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羊皮水袋,递到她手里,“这是出发前装的天山泉水,您润润嗓子。”
伊帕尔罕接过水袋,喝了一口,冰凉的泉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心里的闷。她看着阿依莎,忽然觉得愧疚 —— 阿依莎本可以在回部嫁个好人家,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却因为她,要一首被困在这紫禁城里,看别人的脸色,守别人的规矩。
“阿依莎,” 她轻声说,“你后悔跟我来这里吗?”
阿依莎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笑得很坚定:“贵人说什么呢?我从小就跟着您,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再说了,咱们回部女子不怕难,只要能跟贵人在一起,再难的日子也能过下去。”
伊帕尔罕的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在这陌生的紫禁城里,阿依莎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和草原之间最后的联系。
驼队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车外传来御前太监李玉的声音:“贵人,前面就是景仁宫偏殿了。您先在殿里歇脚,等皇上忙完政务,再召您去御花园觐见。”
伊帕尔罕扶着阿依莎的手下车,抬头看见景仁宫的殿门 —— 朱红的门,铜制的门环,上面刻着繁复的龙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殿门口站着两个宫女,穿着浅绿色的宫装,见了她,只是微微屈膝,眼神里没有敬意,只有疏离。
阿依莎悄悄从包裹里拿出一块奶糕,塞到她手里:“贵人,您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觐见要精神些。” 那是回部特有的奶糕,裹着碎杏仁,甜得很。伊帕尔罕咬了一小口,熟悉的奶味在嘴里散开,可心里的孤独却一点没少 —— 这味道是草原的,可她此刻,却站在中原的宫殿前,身边全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规矩。
她忽然想起临行前兄长图尔都的话。兄长把她送到驼队前,声音沉得像天山的雪:“帕尔罕,紫禁城是金做的笼子,进去了,就得学会在笼子里活下去。别太任性,别太固执,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家族,保住回部。”
那时候她还不懂,总觉得凭着一身坦荡,总能在中原立足。可此刻站在景仁宫的殿门前,看着朱红的墙,金黄的瓦,看着那些疏离的眼神,她才懂了 —— 这笼子不仅是看得见的墙,还有看不见的规矩,看不见的目光,看不见的陷阱。
风又吹过来,带着宫墙里的檀香,吹得她的裙摆轻轻晃。伊帕尔罕深吸了口气,把剩下的奶糕放回包裹里 —— 从现在起,她要把草原的坦荡藏起来,把回部女子的坚强露出来。她要在这紫禁城里活下去,带着回部的体面,带着母亲的期盼,好好活下去。
伊帕尔罕刚要跨进景仁宫的门槛,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女们的低语。
她回头,见一队宫女簇拥着一个穿着湖蓝色宫装的女子走来。那女子的宫装领口绣着银线兰草,腰间系着玉坠,一看就是宫里有身份的掌事宫女 ——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皇后那拉氏宫里的刘宫女,最得皇后信任。刘宫女手里捧着个鎏金托盘,托盘上盖着明黄色的锦布,看样子是要去给太后送东西。
刘宫女路过时,目光先落在伊帕尔罕的艾特莱斯绸长裙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好奇,随即就冷了下来,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她故意放慢脚步,对身边的小宫女低声说:“瞧那料子,花里胡哨的,一点都不端庄,哪有咱们旗装大方?皇上也是,什么外族人都往宫里带,倒显得咱们紫禁城没规矩,什么人都能进了。”
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伊帕尔罕听见。
伊帕尔罕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腰间的香囊,里面的沙枣花干被捏得沙沙响。阿依莎见状,气得脸都红了,伸手就要上前理论,却被伊帕尔罕一把拉住。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冷静 —— 她知道,在这里,一句争执都可能引来天大的麻烦。
刘宫女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带着宫女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伊帕尔罕望着她们的背影,又看了看景仁宫紧闭的殿门,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寒意 —— 这紫禁城里的风雨,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早。她攥着香囊的手没有松开,心里却己经做好了准备:这场仗,她必须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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